第183夜 尊重每一块基石(三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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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听了很难过:这个没有生命的婴儿,身体的每个口子都伸着塑料管,这样一个孩子,她怎么抱得下去?

这就是心脏外科手术。对我是办公室里的又一天,对她却是世界末日。

她像磁石一般吸引我,我却必须远离她。再过一个小时,我就要回到手术室,以最好的状态挽救另一个婴儿,那位母亲和她一样深爱自己的孩子。真是份见鬼的工作!

我这个睡眠不足、心灵破碎的人,居然要在世界的另一头为小小的婴儿们做手术。

我打电话给成人重症监护病房,询问那个重伤病人的情况,就是那个鲁莽驾车、撞死另外一个司机的男人。他倒恢复得不错。他们正准备唤醒他,给他撤掉呼吸机。真是讽刺。我想到那个男孩,只希望他能取代这个男人活下来。

不能这么想。外科医生应该公正客观,不该有人性的好恶。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去食堂,瞥到那个愁苦的儿科主治医师正在大口吃着早饭。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想见他,但这不是他的错。

做手术的人是我,我后悔没有在孩子身边整夜值守。那个主治医师看到我时,我感觉他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。

他告诉我,那母亲从房间里失踪了,还带走了死去的孩子。没有人见到或是听到她离开,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她。我只说了一声“可恶”。

我不想继续这场谈话。我猜想她是趁夜色溜走的,就像她当初逃离也门,但上次带的是一个孩子,这次带走的却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襁褓。眼下不知道她去了哪里,我为她焦急不已。

噩耗传来时,我正在为一例室间隔缺损做缝合。沙特方面的职工来医院上班时发现了他们:两具没有生命的躯体,躺在塔楼底部的一堆破布中间。她从孩子小小的身躯上拔掉了输液管和引流管,然后纵身跃入虚无,到天堂里追赶他去了。

眼下他们都被送进阴冷的太平间,在死亡中再也不分离。身为医生,这是百分之两百的死亡率。

如果这是小说,大多数作者写到母亲自杀、在塔楼底发现两具尸体,就会结束这场悲剧。这是两条脆弱生命的毁灭式结局。然而真实的心脏外科手术不是肥皂剧。工作还未结束,太多问题还没得到解答。经我手术的病人,尸检我都会参加。这首先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利益:我要确保病理学家明白我在手术中做了什么,为什么要那么做。其次,这也是学习的机会,能让我看看哪一步可以做得更好。

因为每一天、每一刻都要和死人相处,在太平间工作的人都和常人不太一样。这一点我在斯肯索普战争纪念医院的时候就知道了。那里的技术员工作起来就像屠夫,他们把尸体开膛破肚,取出内脏,锯开颅骨,捧出脑子。

这家医院的太平间由一个年老的苏格兰病理学家说了算。他的模样很光鲜:绿色的塑料围裙,白色的威灵顿长靴,袖管卷起,嘴角叼着香烟。他一边对自己咕哝,一边记录我那个重伤病人撞死的人的死因:颈部折断,脑出血,加上主动脉破裂——都是高速撞击造成的伤害。我对于他是个陌生人,因为外科医生不会常常光顾太平间,

那些走穴的医生也很少有兴趣从自己的失败中总结教训。那天早晨有七具**的尸体,分别摆放在七块大理石板上。我的目光立刻被那对母子吸引了,他们并排躺在两块大理石板上,还没开始解剖。

我向那位苏格兰人解释说我时间很紧。他脾气暴躁,但很配合,在一个技术员的协助下开始了工作。严格地说只有那孩子是我的病人。他的头部先撞到地面,头骨撞裂,脑子像掉在地板上的果冻一样碎开了。

他没有出多少血,因为他在坠楼时已经死亡。我问了一个关于脑部的重要问题:这孩子有结节性硬化症吗?这种脑部疾病往往与心脏的横纹肌瘤一起出现,它会造成痉挛,有可能促使了他死亡。

我自己动手拆掉缝合线,打开了他胸部的切口。我之前猜想他的起搏电线脱落了,我猜得对吗?这一点已经很难判断,因为他母亲在他死后把电线都拔了。但线索还是有的:一个血块从右心房边上噗嗤一声掉了出来。从其他任何一个方面来看,这台手术都是成功的:肿瘤几乎完全摘除,梗阻也缓解了。苏格兰人把这颗心脏丢进一罐福尔马林液中,作为罕见标本放到了架子上。

技术员急切地维持着工作进度,将腹腔剖开,取出了孩子的内脏。孩子的所有器官都前后颠倒,漂浮在心力衰竭产生的积液里,但其他方面都很正常。死因:先天性心脏病——动过手术。这时又来了一个技术员,他把脑子和内脏塞回腹腔,缝合了男孩的身体。补好头部的裂口之后,男孩被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。故事结束了。

技术员将大理石板上的血液和体液冲洗干净,男孩短暂而悲剧的一生就再也不剩一丝痕迹。这世上也没有人会为他下葬。

我的目光被那位母亲乌黑而破碎的身体吸引,它现在**地横放在相邻的石板上,那样消瘦,却依然透出自尊。不幸中的大幸,她那美丽的头颅和修长的脖子没有损坏,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大大睁着,但眼神已经黯淡,只是定定地望着天花板。她的伤不用解剖就看得出来:一双胳膊折断了,两腿可怕地扭曲着,腹部因为肝脏创伤而隆起。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没人活得下来,她也知道这一点。如果男孩能活下来,这一切将多么不同!看见孩子带着一颗健康的心脏长大,她会多么幸福!我看着技术员把头皮盖到她脸上,然后用一把圆锯去掉头盖骨,揭开了下面的悲惨记忆。她为什么从不说话呢?

就像一场考古发掘,重要的线索慢慢浮现出来:她的左耳上方有一处愈合的颅骨骨折伤口,硬脑膜和下面的大脑都受到了破坏。其中就包括大脑皮层上负责说话的布洛卡区。苏格兰人将她柔软的脑子切成薄片,伤口更加显明:它一直延伸到脑的深处,割断了通向舌头的神经。这都是她在索马里遭遇绑架时留下的伤口,她能活下来真是幸运。

这伤口也是她始终不曾说话的原因——她能理解语言,却无法反馈。我已经见得够多了。我不想再看她被挖出内脏、生命之血溅在太平间的石板上,我也不想看到她破裂的肝脏和折断的脊椎。她死于内出血,但我记得当时心想,她还是死于致命的头部伤比较仁慈。她最好在索马里就死掉,这样就不必再到也门南部受苦了。我感谢苏格兰人的配合,然后回到手术室里我的那方天地。我希望今天会好过一些,我等不及要做点好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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