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3夜 尊重每一块基石(三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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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术后,我没有从重症监护病房那里得到任何消息,这说明那个男孩的情况应该挺好。

实际我错了,这时他们已经遇上了麻烦。不知什么原因,几个医生搞乱了临时起搏器,使发生器发出的电流刺激与心脏的自然节拍产生了耦合,造成了纤颤,并立刻引发了那种不协调的蠕动节律——那是死亡迫近的前兆。

为了恢复心律,他们开展了体外心脏按压,直到一台除颤器被带到病床边。然而剧烈的胸部按压又使起搏器的电线从心房上脱落,虽然第一次除颤成功了,但是先心房、后心室的起搏并没有维持住。现在只有心室可以起搏了。这导致他的心输出量骤减,肾脏也停止生产尿液。

男孩的情况不断恶化,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,因为我当时正在治疗另一个严重病例。可恶!

在这整场溃败中,那位可怜的母亲始终待在病床旁边。她眼看着他们猛按儿子的胸膛,又眼看着电流使他小小的身子从床上弹起、痉挛。

还好他只被电击了一下就除颤了。然而除颤后的滴滴声并没有给她多少宽慰,和儿子一样,她也一步步落入了深渊。

我看见她时,她正紧紧捏着儿子的小手,眼泪从脸颊上滚落。之前护送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她是那么快乐,而现在又是这么凄凉——我也一样。我已经明白:那些重症监护医生根本不懂心脏移植的生理学原理。

他们又怎么会懂呢?他们从没参与过心脏移植手术,所以也不明白将心脏从人体中取出会切断它的正常神经联系。他们以每分钟一百跳的速度起搏这颗血量不足的心脏,同时还用大量肾上腺素鞭策它,想以此抬高血压。这使通向肌肉和器官的动脉发生收缩,他们只关心血压而不是血流,再次造成了代谢紊乱。

在重症监护病房看护男孩的护士看起来很急,她很高兴我能过去。那是一位干练的新西兰人,她显然不太满意监护室医生的表现。她一见到我就说:“他停止排尿了,他们却什么都不做。”接下来的一句更直接:“你要是不小心看着,他们可要毁掉你的成果了!”

我把手放到男孩腿上,这是判断心输出量的最好方法。按理说他的双脚应该是温暖的,还应该摸得出强有力的脉搏。但现在它们却是冷的。他需要的是舒张的动脉、较小的血流阻力和较低的氧气需求量。于是我完全修改了他们的治疗。

这下护士高兴了,那个监护室主治医师却生气了,给值班的主任医师打去了电话。这样也好。我在电话里告诉那个主任医师从家里赶过来讨论病例。

我们已经走到了康复和死亡之间的那根细线上。病人的生死取决于专家的手段,取决于我们在之后的每一分钟、他每一次心跳期间的作为,我们必须对各种强力药物做平衡的调配,最大程度上发挥这颗可怜的小心脏的泵血能力。因为长时间连接心肺机,男孩的肺部已经发炎硬化,血液中的氧气含量因此持续下降。他的肾脏也开始衰竭,需要透析疗法:将一根导尿管插进腹腔,然后用浓缩液体让毒物通过他自己的细胞膜析出。

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帮手——梅奥男。我准备去值班室休息一会儿,那是住院医师睡觉的地方,离重症监护病房有两分钟路程。

那位母亲不肯放我走。她的眼睛紧盯着我,泪水从高高的颧骨滑落。她强烈的分离焦虑几乎就要把我拉住,但这时我已经耗尽了体力,

也害怕男孩要是死了该怎么办。她在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。虽然我想表现得和善,但现在该退后一步了。你可以说这是职业的态度,也可以说我在自我保护,也许两样都有。于是我要她放心,说梅奥诊所的医生就快到了。接着我就走了。

午夜早就过了。值班室窗外是重重屋顶,活动室连着可以仰望夜空的阳台。这里的风景比不上夜晚的沙丘那么壮丽,但也很不错了。值班室供应果汁、咖啡、橄榄和椰枣,还有阿拉伯糕点。最棒的是还有一架望远镜,可以观星。我茫然地望向天空,希望能望见英格兰,望见家乡。最重要的是,我小小的家庭。

我努力让大脑休息。梅奥男知道我明天早上还要给几个婴儿做手术,所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我打电话。我急切地想见到那孩子身体好转,想摸着他暖暖小小的腿,看金黄色的液体流进导尿袋。我还想见到他的母亲露出幸福的神情,把儿子重新放进破布的襁褓里。

我瘫倒在床上,昏睡过去。在梦中,那一对深邃的眼睛还在紧盯着我,哀求我救救孩子。

拂晓时分,宣礼塔上的召唤声把我叫醒。时间是五点半。重症监护病房昨晚没有打来电话,这让我有了一点谨慎的乐观。今天的几台手术都很容易:用一块补片修补心脏上的缺孔,仔细缝合,然后就此治愈,终身不会复发。父母欢天喜地。

很快我又想到那位母亲。不知道她现在心境如何?我端着茶杯走上屋顶,看炽热的朝阳费力地爬上天空。现在的空气还凉爽新鲜,气温也还可以承受。

到6点钟,梅奥男打来电话。他暂停片刻,重重呼吸几下,说:“抱歉用坏消息叫醒你,男孩在3点刚过的时候死了。很突然,我们救不回来。”接着他不再说话,在沉默中等我发问。

我在行医生涯中常常接到这样的电话,这一次却使我分外悲伤。我问了他事情的经过。他说男孩先是抽搐,这可能是因为代谢紊乱,体温过高。他抽搐得相当剧烈,无法用***类药物控制。这时他血液里的酸和钾含量依然很高,因为透析还没有开始。接着就是心脏停搏,他们没能把他救回来。梅奥男一直犹豫要不要用坏消息叫醒我,他说他很同情我的损失。

他很有心。那么,那个女子呢?他们想让我过去和她沟通吗?梅奥男认为这起不到什么作用。整个抢救过程中,她还是守在孩子的小床边上。得知孩子死亡时,她情绪狂乱,失去理智,现在依然十分痛苦。他们把小床抬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外的一个单间,给她抱着孩子哀悼的私密空间。所有那些导尿管、引流管和起搏电线都要留在原处,等待尸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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