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·乘天西求佛陀法 下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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莺奴何尝不知道若从桑耶寺跑出去,所见的事物也不能证明自己已然走出了幻境,但她还有什么办法呢?

假如今日的事情从未发生,她将永远深信自己活在太阳普照的真实中;今日一去,即便回到太阳普照下,她也再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太阳。狐奴已经从真实上杀了她了!

莺奴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其可恨的侵犯,但绝不是因为狐奴说过的吃人场面,而是因为狐奴将她赖以生存的许多事物一笔抹消了——然而那更痛痒难忍的不在于她一口否决了莺奴的真实,而是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否真实。

狐是苯教的大德,信仰神灵,坚信彩虹之上有并非虚幻的事物,但降下怀疑俗世的询问;俗人处在俗世中,从未怀疑过俗世的实在,却去怀疑欲界之上的境界是否真实。如此对照,狐奴的所为竟然像是真正的天人,莺奴才是俗人。

她想到此处时已无限愁闷,怎会有无法解答的问题?而这问题如此庞大,一日不解答它,一日活在它的质问中。狐奴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?

莺奴在大雨中跑下山坡,摔得发辫都一一散开,发丝黏在沾满了泥土的脖颈里。她仍然不顾一切地从桑耶寺的所在逃开去,向庸玛家毡房的方向狂奔。

两者之间隔着一个时辰的步程。她一路卯足了力气奔走,跑得面色发白,因为实在头晕恶心,不得不停下来呕吐;吐完以后,她抬起手臂,只是用衣袖和头发胡乱擦去嘴边的秽物,接着朝河谷跑去。

直到这时雨也没有停下,山谷里也没有任何人声,仿佛除了她以外便没有人。莺奴心中的惊慌又开始回来折磨她了,这恐惧捏着她到处摔打,使她想像一只小鸟一般大叫起来,但又被更恐怖的力量剪断喉咙,无法发出声音。她好几次因为痛哭而喘不上气,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上,再被那恐惧逼迫着继续向前跑去。

庸玛家的毡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,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最后的力气向之狂奔而去,但又在咫尺之遥害怕看见里面的场面。此时大雨已经冲垮了山坡上的草皮,河谷的河水暴涨,草地上满是泥水,莺奴几乎是从沼泽般的青稞地里淌着水游来。如此反常的天气已经可说是天谴了,如果天空因为山南最后一位苯教大德的意念而降下惩罚,连赞普也不能视而不见。

莺奴在大雨中草草抹洗掉身上的污秽,攀住毡房的支柱,胆战心惊地掀开那面湿透的帘子。毡房里只有庸玛母亲一人,肚腹还隆得很高,身下垫着的褥子已经湿透了。但她似乎睡着,连难产的痛苦神色也从面上抹去,变得十分安宁,仿佛无名画作中,某位在树荫下午睡的人物。

莺奴又痛哭起来,这个世界也不是真的,大家都睡去了,只有她醒着。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产床前去摇晃庸玛母亲的上身,出奇的冰冷;冰冷,但还没有僵硬,好像只要烤一烤火就会苏醒,但她反复确认这名女子的死活,心情更加绝望,是死的,腹中的胎儿也是死的。

她瘫坐在漏了水的毡房里一动不动。假如这也不是真的,那就罢了。如果这是真的呢?但狐奴的那个问题仍在那里,她不能证明这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只要她把这里当成真的,或许庸玛母亲的身体就会开始腐败,那桑耶寺中一百五十人的身体也会开始分解。如果一切都成了自由心证,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,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
她要回去找狐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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