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 放羊（1 / 1）

1997年7月，文青大学毕业回到家中。7k7k001.com()

从大学到家乡，仿佛从梦境到现实。梦中的一切都是飘渺的，浪漫的，从来都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困难在前面等着他。但现实中的一切都是烦恼的，冷酷的，而又无可奈何的。他时常回到梦中，顽固地沉溺在甜蜜而又浪漫的大学生活里，那里仿佛是他的伊甸园、大观园，诗情画意，美女如云，放纵爱情，挥霍青春。然而现实的力量非常强大，他经常把美丽的梦境击得粉碎。

十五年学生生涯戛然而止。以后的人生只能在现实里演绎。

毕业分配还没有着落，档案资料和派遣证交到人事局就仿佛石沉大海了。一次次的从偏远的乡村赶到城里询问分配情况，得到的都是一句“等着”。以前上学时总以为大学生就是天之骄子，社会的宠儿。考上大学时豪情的吟唱：“昔日龌龊不足夸，今朝放荡思无涯。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现在想来，真是可笑。大学生的优越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
父亲老了，年近五旬的他满头灰白的头发。总以为他还很年轻，靠着强壮的体力支撑着整个家。可是近两年身体每况愈下，已经听到了单位要解雇他的消息。儿子还没有工作，父亲怎么能停止工作？全家人的生活都压在父亲的肩上，而且供孩子上学和盖房子（老房子破得实在不能住了）欠下的债还没有还上，他没有休息的权利，还要支撑下去。他以前就寡言少语，现在更加沉默了。

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抖擞。她里外张罗着，柴米油盐，人情世事，种地喂猪，什么都不耽误。她是天生的乐观派，坚信自己的儿女是世上最棒的，天无绝人之路，好日子在后头。

其实她家在整个村里已经成了另类——孤立无援。只因为她的儿女太优秀了。

儿子考上大学，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。这让村里的人急红了眼。虽然隔了几年村里也有考上大学的后生，可这第一的名头却让文青拿了去。这让村里的人受不了。文青的父亲只知道下大力，老实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，他的儿子怎么能这么有出息？

让村里人受不了的还在后头。文青的妹妹文斐在哥哥考上大学四年后也考上了省内的重点大学，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。

一个“第一”还嫌不够，又来了一个“第一”，便宜事都让她家占了去，这怎么能成？村里人再也忍受不住了，纷纷上门指责文青的母亲：“一个妮子家家的，上什么大学？上了大学也是人家的媳妇，还不如早一点工作，挣点钱养家。”

这种受人排挤冷落的滋味文青已经在四年前体味过了。从他考上了大学、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，满村人温和的面容和眼神就变成冷冰冰的了，到家里来串门的人不是来道贺的，而是阴阳怪气、冷嘲热讽的，现在干脆当面指责。

当然了，也有一些人表示赞同和支持，但这股力量太了。得似乎看不见、听不到。文青知道，其实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。看过了太多的说，那些描写的社会太完美的所谓著作，都是粉饰了的。那些讽刺说、谴责说描写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社会。社会是复杂的，充满着善良与邪恶、羡慕与嫉妒、赞同与反对的争斗。很多时候，总是邪恶、嫉妒与反对站在主角的位置上。

父亲太老实，表现出的只是沉默。母亲却是态度分明，像一个斗士，只管向前，从不退缩。她微笑着迎击那些指责、嘲讽，她鼓励儿女要继续努力下去，困难是暂时的，日子会越过越好。

母亲给了文青莫大的宽容和支持。文青按照母亲的安排去放羊，而不是出去打工。打工的话出门在外，不能随时到人事局去打听分配消息。还是在家放羊吧，可以随时抽出身来到城里去问一下。

大学生放羊成为村里的爆炸性新闻。“大学生又怎么样？还不是照样在家里放羊，唉！可惜了，这大学是白上了。”类似的话语在村里传来传去。随着时间一天一天、一月一月的过去，“大学生放羊”的话题也就屡见不鲜了。文青慢慢地习惯了周围人鄙夷的眼神，每天自由散漫地在村南的河谷里放羊，享受着大自然的给他的乐趣。捕鱼儿、听鸟鸣、倚树看书、躺在草丛里睡觉、在河滩上与朋友玩耍、给朋友讲故事、帮朋友做作业解难题……

忽一日，有人从村委给文青带来了消息：“快点到人事局领通知，今年全市的大学生都分配完了。”

文青急忙骑上他那辆上高中时买的二手自行车，赶到城里。到人事局领了分配文件，到分配单位交通局报到。一切都很顺利。等待了大半年的时间，却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，文青的工作单位都落实了。以后的几年文青才知道，大学生分配一年不如一年，后来大学生几乎都靠自己找工作。文青赶上了国家分配大学生的末班车，他从心里感谢党，感谢政府。同时他也感到，大学普及率越来越高，大学生越来越多，国家分配越来越难，大学生作为社会宠儿的时代已经宣告终结。

文青到单位报到后，立即回家告知了父亲和母亲。父亲点头表示知道了，母亲坐了半晌，一生都要强的她却失声痛哭。文青很少看到母亲哭泣，母亲的哭声直击他的内心深处，他非常难受，撕心裂肺般一阵抽搐，泪水蒙住了双眼。他脚步踉跄地跑回自己的房间，关上门的一刹那，眼泪夺眶而出……

这时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，但农历年也就是百姓眼中的大年（即春节）还没有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