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明月在第十三章前尘往事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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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子涵心中凄惨,当年知道真相,也曾盼她能将一腔爱子之情转到自己身上,母慈子孝,一切都没改变,该有多好。时至今日,方才知道,打从她知道那孩子死了那天起,就已经心魔缠身,只肯相信自己,她,早就疯了!

既然一切都不能去了,那也只能往前走了!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,谁都情有可原,哪怕,理无可恕!

“母亲,有件事……,可能您还不知道,孟秉忠被皇帝抄了家,押解入京了!”

孟氏缓缓地抬起头,看着他,眼眸似乎清醒许多,孟秉忠,大哥,那个如父如山的大哥,被抄家了?孟家要没有了吗?以后自己,既没夫家也没娘家了吗?

“你要什么?我一个孤老婆子,一无所有,还有什么值得你这个少,亲自跑一趟来算计的呢?”孟氏讥诮的看着李子涵,许久不动的脑子慢慢清明。二十年前那个孟家当家大小姐的精明,浮在眼底。

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留与寒梦伴梨花!当年王、谢、韩、孟、燕五姓与李姓并称江南六族。二年的经营,上至皇庭,下至寒院,王公贵族,贩夫走卒,三教九流无不纳如袖中,族兵铁卫不下万计。若非恰逢宇文铎挥军南下,当日取代大荣的未必是宇文家。孟家大小姐,孟绿萝,巾帼不让须眉,金钗齐家叱咤风云,掌领六族隐秘之地,令行禁止,何等威风赫赫!”

李子涵的声音飘渺,似诉似嘲,目光凝在孟青萝的一头斑白发丝上,似是透过那发丝,看那千疮孔的末代浮沉。诉那些他没有经历过,却与他息息相关的前尘往事。

“当日宇文铎大军渡江之后,六族族长知事不可为,虽齐赴国难,却在屠城前,将六族精锐子一起送了出去。后来,十余载动荡,这批人竟如泥牛入海,一去无踪。母亲,你可知道这数万人的下落?”

红烛幽幽,突的爆了一声,把孟氏从前尘往事中惊醒。首已是年身,自己再不是那个云端的天之骄女孟绿萝了。罢了,一身朽木骨头,算又如何,争又如何,人再强也强不过命。

“我要大哥活着江南!”

“母亲放心,舅父虽然首鼠两端,惟利是视,贪腐阴狠,可毕竟是涵儿的舅父,总是要保下来的!我还等着涵儿君临天下的时候,舅父能跪在正阳门外,跟先帝说说话儿呢!”李子涵温柔的帮孟氏掩了掩被角,嘴里却刻薄的挖苦着。

孟氏翕然大怒,虽然明白他故意气自己,却仍是心口一剜一剜的痛。旋即凄厉的笑起来。

“谁是你母亲?谁又是你的舅父?我的孩儿在枉死城里呢!你别得意,人在做,天在看,我等着看你的收场!哈哈哈……君临天下……君临天下……,你们各个都被权势迷了眼,什么都敢舍弃,什么都不在乎。你抬头看看呀,看看呀,因果循环,果报不爽,我等着看你君临天下的时候,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悔不当初,痛断终身!”

李子涵直到走到薇露园外,耳畔犹自荡着孟氏厉声尖笑,那笑声好似一根牛毛绣花针,扎在心里。他忍不住按了一下心口,按住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册子,那是孟氏交出来的六族最隐秘的所在。

他的心口从刺痛到麻木,再到坚硬。我没错,我没有错,即便是哪里出了错,也错不在我!

明月听到脚步声,欢快的迎了出来。

李子涵在无垠的暗夜里,看着从烛火通明处走出来的小人,她娇憨的笑着走过来,似是一轮明月,把万丈诡谲红尘都照亮了。

……栖霞庵离古荞庄不过二里地,俯视灵岩山,背倚桥飞岭。整个庙宇坐落在半山腰,青山翠竹,鸟鸣空涧,景致极好。庵素因师傅是个有大智慧的,经法也通,人情世故更通,为人圆融良善,更加上栖霞庵里的素斋做得好。因此上,栖霞庵是扬州城里的夫人小姐们出城礼佛首选之处。

“溪声尽是广长舌,山色无非清净身。”?

听泉小榭还在闻妙香院之后,乃是庵中禁地。素日里,是不给往来的檀越随喜观光的。

清净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尼姑,方才七八岁的年纪,从小被素因收养,长到这么大,并不曾见过男客,因此一路上偷觑了燕九好几次。

燕九初作不知,后来忽然在她又偷看时,冲她粲然一笑。害的小尼姑羞红了脸,急匆匆的把他们仆领到听泉小榭,茶也忘了上就跑走了。

“少爷,你可真是越活越小了,连捉弄小尼姑都学会了!”

“哈哈,飞白,我哪有捉弄她,你家少爷我,见她修行苦闷,哄她一笑,乃是慈悲为怀好么!”

“我只知道,你哄她这一笑,害的我们连茶也没得吃!”

素因莲步匆匆的赶到门外,旋即看到燕九,心口一震,像,太像了,不知不觉目光缠绵起来。

燕九察觉有异,神一看,一个妙龄女尼扶着门,站在槛外。这女尼神凝九华,眸含秋水,身量苗条纤柔,一身青色缁衣衬得她更加脱俗绝尘。她眉宇间一团喜气,柔情端的看着自己。

燕九忙上前两步,跪了下去,朗声说道,“小侄俢龄见过姑姑!”

素因抓住他的手,看着他与胞兄少年时,仿佛一般的模样,不觉笑中带泪,忘情的用指尖轻抚他的面庞。

飞白知他们姑侄初见,必有契阔要叙,早就退了出去,遥遥守在外头。

燕九任她抚摸自己的脸,往前膝行两步,仰视姑姑,血脉相连,虽是初次见面,天然生出亲近之意。看着看着,突然笑说道,“姑姑可是把俢龄当成了父亲?”

素因被他说破,方才察觉真情外露,当着第一次见面的侄子,竟然露出旖旎春思,不觉赧颜,春色爬上双靥。

燕九不知与多少娇娃丽人打过交道,往往美人神色一动,便猜出她们心事。

此刻面对嫡亲的姑姑,竟也敢出言调笑,“姑姑便把俢龄当做父亲也是不打紧的,父亲怎么伺候姑姑,小侄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!”

“胡说八道,你父亲乃是我哥哥,怎么能用伺候形容!”

“哦哦哦,小侄嘴拙,应是疼爱!父亲怎么疼爱姑姑的,侄儿也怎么疼爱姑姑!”燕九抿着唇,涎皮涎脸的笑说。

“小猢狲,益发的顺杆爬,比你爹小时候还惫赖,姑姑的便宜也敢占!”素因满腔情思被他逗得七零八落,忍不住重重拧了下他的脸,笑着把他扶起来。心里喜悦,再不恼他,和他亲亲热热的闲话起来。

燕家乃是有名的书画世家,尤工仕女画。他家仕女画,或以纸承美人,或以美人为纸,二者均臻妙灵动,举世无双。燕家的男儿,从打会握笔开始,就浸淫在万紫千红的脂粉阵里。更兼上要精研女子各种秾纤姿态,悲喜神容,因此从不避讳世俗的礼法伦理,几代都出过乱伦之事,阖族不以为丑,只道常。燕九的父亲燕君桢,便与胞妹燕君湄自小厮缠在一处,闺中多有燕私,燕九从父亲的笔记中早知其详。

燕家在前朝妖言案中受到牵连,险些族灭。燕九的祖父燕实浦被绞杀,燕君桢死遁,燕君湄出家,生离死别之后,十余载兵灾战乱,颠沛流离。直至数日前,燕九从一幅观音小像中认出燕家的笔法,这才找上门来。

“俢龄,你爹爹,他如今可好?如今一向住在哪?家里情形如何?”

“父亲身子还好,只是如今有了春秋,惯会唠叨了!想姑姑改日见了,也认不出当年玉面檀郎的模样哩!当年一路流离,母亲伤病去了,后来父亲带着我隐居在雁荡山小龙湫畔。父亲一直念着姑姑,并未再娶,家里只有小九一个。”

“你排行第九?”

“是,按族里的排行。家变之后,族里一路护送母亲出京,后来小九生下来,族里曾想接小九族居之所,是父亲执意不肯,怕阖族受连累。再往后举国皆兵,也就与族里失了联络。”

风雨流年,恍然隔世,姑侄两个你一言我一语,把这么些年问个仔细,一时笑,一时泪,感慨万千。

“这么说来,小九自总角起便在外游学不成?你爹可真狠的下心!”

“玉不琢不成器嘛,小九倒不觉得辛苦,河山万里足下始,无限风光放眼量,见的多了,经的多了,才知道如何海纳川,胸含丘壑。再说,不经红尘打滚,怎能承我燕氏墨风?”

素因的眼里满是赏识,这个侄儿大有父亲遗风,心志坚毅却不左犟,玩世不恭却不粗鄙,燕家后继有人,真真让人欣慰。

“俢龄,你如何来的扬州?”

燕九见问到此节,不免有些尴尬,轻咳一声,“父亲命小九来娶媳妇,侄儿来时,正赶上那家小姐出嫁!”

素因不由得瞠目,“你因何来迟?”

“这个,这个,小九路上遇到了一个姑娘,茶种的好,泡的也好,一不小心,茶喝多了,就迟了!”

“怕是那姑娘长得也好罢!”素因斜睨着他,打趣道。

“嘿,没我姑姑长得好!”燕九贴过来,抱住素因的胳膊。

“小猴崽子,我就该替你爹狠狠的捶你一顿!”素因柳眉倒竖,没绷住,又给他逗笑了,气的敲敲他的头。

“姑姑要是舍得,小九天天夜里都来给姑姑捶!想怎么捶,就怎么捶!”燕九眼角一挑,眼眸深邃的看她,无限风情随波流转,似是认真,似是调笑。

只这一眼,素因竟然芳心无,四肢绵软,不由大骇,这小九比哥哥当年还要惹人,也不知有多少家的姑娘要糟糕至极呢!

“其实,除了娶媳妇,也为了查访燕家的《缕素精要》。当年祸事急转直下,祖父含冤而死,《缕素精要》失传。小九辗转查探,据说被明德佬儿带到了坟里!”

素因听到此处,心头一跳,沉默一会,瞧着他说道,“慢慢查,总会找到的!

便是找不到,难道小九便不能再创出更精妙的画法吗?”

“姑姑说的是,不过,即是燕家之物,总是物归原为好!”

“俢龄说的也没错,你便在姑姑这住下。后面有你祖父当日绘成的一道神仙壁,也是极难得的妙品,你不妨多去瞧瞧。”

至此,燕九仆便在这栖霞庵住了下来,朝观竹海雾起,夜醉清泉星沉,时时被姑姑慈母般嘘寒问暖,真个乐不思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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