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天下54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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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寿轻轻一笑,嘬唇作势,那粒色子腾空而起,飞出了骰蛊,被朱厚照一把接过。

老者面色一变,轻轻一拍桌案,骰蛊中剩下的两粒色子凌空跳起,变成了两个“六点”。

还未等色子落下,丁寿屈指连弹,两粒色子登时被指风打个粉碎。

“一个点都没有,这该是小吧。”丁寿抱臂,一脸得意之色看向老者。

老者没有意料中的恼怒,而是抚髯大笑道:“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,老夫骆燕北今日认栽了。”

“前辈便是”赛孟尝“骆老前辈?”丁寿变色。

“老夫可比不得门下食客三千的孟尝君,江湖朋友抬爱而已。”

骆燕北笑得爽朗,丁寿却心中苦涩,第一次见面就在人家地盘出千,还能指望老儿把闺女交给他么。

“小子孟浪,冒犯老前辈之处还请恕罪,这些银子如数奉还。”丁寿一推身前银堆。

谁料朱厚照一个虎扑就趴在银子上,“凭什么还,这是赢的。”倒是不在乎这点银子,可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挣银子,按他的本意这些银子应该找个香案供起来,敲锣打鼓的让天下人都知道当皇上的不光会花钱。

丁寿附耳低语了几句,朱厚照嘴一撇,“你刚才使诈了?”

看丁寿面色尴尬地点了点头,朱厚照鄙视道:“人品太差。”不情不愿地从银子上爬起来。

骆燕北看这两个年轻人有趣,乐呵呵道:“赌场无父子,各凭本事,这是你们赢的,便该你们拿去。”

“老儿爽快。”朱厚照转嗔为喜,拽过魏彬来,大把大把的往他怀里装银子。

“哎呦,公子爷您慢点,装不下咯。”魏彬大呼小叫。

马永成原本在人群旁看热闹,眼角突然发现一个人进了赌场,不由一愣,急忙跑到朱厚照身边说了几句。

朱厚照脸色一变,一拉丁寿,道:“快走。”

丁寿还想交待几句场面话,朱厚照压根不给他机会,连桌上银子都不要了,急匆匆钻入了赌客群里。

几人走得匆忙,骆燕北微微讶异,又听身侧有人道:“世伯,何故聚了这许多人?”

骆燕北扭身,见一个英俊青年立在一旁,竟是一身锦衣卫飞鱼服装束。

他与这青年乃是熟识,笑道:“小事情,几个小家伙耍弄手段赢了些银子。”

“竟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,”青年剑眉一挑,道:“是何模样,小侄传令五城兵马司缉拿。”

骆燕北摆了摆手,引着青年走向后堂,笑道:“犯不上,那几人不像缺银子的,只是小孩子贪玩罢了。”

“世伯宽宏,却总有宵小欺上门来,若不严惩几人,怕无宁日。”青年还不打算放过。

骆燕北扯开话题,“不提他们了,侯爷身子可还康健?”

“劳世伯挂念,家父还好,只是……,”青年难得脸色一红,“只是挂念我和锦枫的事。”

“这丫头被她娘宠坏了,小侯爷将来可有苦头吃的。”骆燕北哈哈笑道。

“小侄便是喜欢她的爽朗性子,”青年略一踟蹰,迟疑道:“适才去府上,下人说锦枫和人出去了?”

“近日老友的女公子来访,锦枫和她们结成了手帕交,常常结伴出游,小侯爷敬请宽心。”骆燕北看穿了青年心思,一语道破道。

青年小心眼被人看穿,神色讪讪道:“小侄没旁的意思,只是听闻近来京郊常有女子失踪,怕锦枫有了闪失……”

************“小公子,何故匆匆而去?”丁寿被拉扯到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,才得空问道。

“方才进来个熟人,被他看到我就不妙了。”朱厚照摆摆手道。

想着今后怎么面对骆家人,丁寿苦着脸道:“您这可害苦我了。”

朱厚照听丁寿把一肚子苦水倒完,不以为意道:“多大个事情,我下旨指婚不就是了。”

“您高抬贵手。”丁寿作了个揖,“我可不想这么早摆房正妻在家里,不是给自己找罪么。”

丁寿刚说完就觉得失言,“我……我……不是说您。”

小皇帝没当事,鼓着气道:“若不是有这个规矩谁想大婚,不过婚后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,看谁还把我当小孩子看。”

“您说的是,看天色不早,是不是陪您家?”丁寿堆笑道。

“不,难得出来一趟,还没玩够呢。”朱厚照摇头。

“没错,我们总要让公子爷尽兴不是。”马永成二人小鸡啄米地点头。

“那您说还要去哪儿玩?”今天摊上这个熊孩子,丁寿也打算认命了。

朱厚照仰头看天,半天憋出一句:“你拿意,反正要好玩的,我没玩过的。”

这不是耍无赖么,丁寿挠头。

这时一辆青布蓬的马车缓缓驶过,车帘挑开,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,“丁兄,道左相逢,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
丁寿暗道帮手来了,“黄中兄,近来可好?”

身材瘦削的焦黄中下车与丁寿客套了几句,看了看朱厚照等人,疑惑道:“这几位是……”

“这位是……”丁寿发愁怎么介绍小皇帝。

朱厚照呵呵一乐:“兄长请了,在下朱德正,乃是丁大人的表,这两个是家中长随。”

“既然是丁兄表那便是自家人了。”焦黄中得了老子嘱咐,一定要好好结交丁寿,姿态放得很低,“正好愚兄约了几个朋友小聚,几位同往如何?”

朱厚照爱热闹的性子当然叫好,这位爷同意了,其他人哪敢说不。

于是一行人上了马车三拐两拐的来到了本司胡同,虽未到掌灯时分,各房院落中还是能飘出浓浓的脂粉香气和丝竹之声。

这地方丁寿可不陌生,拉住焦黄中,道:“此处是教坊行院密集所在,怎么到了这儿?”

“诗酒风流怎能少的了红袖添香,聚会之地便在宜春院。”焦黄中理所当然道。

“宜春院,这名字真是好听,快走快走。”朱厚照连声催促。

马永成和魏彬二人也是跟着附和。

得,你们几个非要逛妓院,二爷奉陪。

************宜春院外观看起来像是一座书寓,粉白墙面,青砖碧瓦,倒还真像个风雅去处。

一进大门,便有足穿毛猪皮靴,头戴绿色角巾的龟公过来迎客喊堂,“楼上的姑娘们见客了。”

焦黄中一块碎银丢了过去,“休要呱噪,去唤一秤金来。”

接了打赏的龟公一脸贱笑,点头哈腰道:“几位爷里边请。”

时候尚早,此时行院内客人并不多,几人过了天井,进了大堂,朱厚照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,抖着衣衫道:“今天逛得累死了,快点上茶。”

马永成赶快跑到皇帝身后,拼命舞动袖子帮着扇风,魏彬扯着嗓子喊:“没听见公子爷的话么,快点上茶,人都死光了。”

焦黄中一愣,看了丁寿一眼,丁寿一摊手示意他也没办法,只得由焦黄中上前,“朱兄,这里不是我们坐的。”

朱厚照左右看看,“这桌子有人占了么,怎得没看见?”

“勾栏行院自有一套规矩,从”前门“”升阶“”登堂“到”进轩“”落座“”定情“,次序分明,我等的身份不宜在此散座。”焦黄中解释道。

“怎么到这吃酒还要像朝堂站班一样,那么多的规矩讲究?”朱厚照本就是个讨厌规矩的,谁想处处都是规矩,一个字,烦。

“这位公子说的是,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行院规矩传承千年,自有道理。”一个身披粉红轻纱徐娘半老的妇人手拿香帕迎了出来。

“几位公子,好久不见,真是想死奴家了。”妇人挥动香帕,娇嗔道。

朱厚照纳闷道:“本公子今日才第一次来,何来久不相见之言。”

妇人笑容一滞,焦黄中和丁寿忍俊不禁,这女人拿风月场中桥段兜客,却被这初来的雏儿一句话给噎住了。

妇人毕竟老于世故,转瞬间便噗嗤一乐,“原来公子第一次来,可奴家总是觉得您面善,莫不是前世有缘?”

“真的,这世上真有轮一说?”朱厚照自小聪慧,精佛学,擅梵文,对佛家转世轮还是有几分相信的。

“好了苏妈妈,不要逗这小兄了。”焦黄中一旁笑道。

“奴家哪敢耍弄几位公子爷,这不一听焦公子来了,人家便倒履相迎么。”妇人掩口笑道。

朱厚照恍然,“你刚才在骗我?”

“奴家怎么舍得骗您这样俊俏的小公子。”妇人腰肢轻扭,转到了朱厚照身边,媚笑道。

“大胆。”“放肆。”马永成和魏彬在后面大喝道。

“唷,二位爷,您悠着点,还没到您使劲儿的时候呢。”妇人如葱玉指拍着自己高耸的胸脯,大惊小怪道:“您这嗓门,真吓死奴家了。”

他们要是能在这儿使上劲,那才见了鬼呢,瞧着魏、马二人被这话噎得三尸神暴跳,憋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作的样子,丁寿心中不无怜悯地冒出一句: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。

那边妇人说完故意用手指挑开纱衣,胸部大片雪白的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,朱厚照觑见那道幽深诱人的乳沟,不由俊脸涨红,窘迫地低下头去。

妇人呵呵一笑,暗道果然是个生瓜蛋子,举目看向焦黄中,“焦公子,今日是打茶围还是摆饭局?”

“劳烦苏妈妈且给我们个雅轩,酒席先预备着,朋友来了便开席。”焦黄中吩咐道。

“好嘞,奴家给您安排去。”香风飘过,走到丁寿身边还抛了个媚眼。

丁寿眼尖,见那鸨儿虽上了年纪,却风韵犹存,胸前高耸的玉峰丝毫不见下垂,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尤物。

焦黄中见他呆呆盯着鸨儿背影,笑道:“这女人年轻时也是一代花魁,缠头之资不菲,一秤金的花名就是这样得来的,真名倒是没几个人说了,后来嫁了乐户苏淮,旁人都唤她苏妈妈了。”

“既然是花魁,怎么还嫁了个乐户?”丁寿问道。

“说是花魁,无人脱籍不还是个贱籍乐户,还能嫁谁,这夫妻两个收养几个女孩儿,开起这宜春院,,就是日进斗金,也脱不开贱民的身份。”

丁寿点点头,不再言语,大明朝军民匠灶,世代不易,这是朱八八定的规矩,这边根红苗正的大明接班人坐在边上,还是少说两句为妙。

几人被小厮领着进了一处布置典雅的竹轩,方一落座,就有从人捧上点心小吃,又一个龟公挑开帘子,“姑娘们奉茶咯。”

一个个各具姿色的女子鱼贯而入,捧着托盘,上面摆着精致茶盏,陆续来到几人身前行礼。

丁寿见这些女子有的清秀,有的艳丽,这个身材修长,那个娇小玲珑,环肥燕瘦,钗影满楼。

这是所谓的“加茶碗”,朱厚照可不懂青楼里的规矩,见人端了盘子上来,总得打赏不是,反正魏彬怀里揣着大把银子,一出手就往盘子里放了五两。

那身着鹦鹉绿裙子的女子一阵惊喜,“谢公子。”

没法不喜,明末陈圆圆出局也不过五两,清唱一曲也是五两,这女子身价自没法与秦淮八艳媲美,难得有这样的顾打赏。

朱厚照不管那些,一看人家高兴,他也高兴,下一个又往盘子里放了五两,一个接一个,来者不拒。

焦黄中看不下去了,伸手拦住道:“朱兄,愚兄在风月场里多混了几年,劝你一句适可而止,倒不是心疼那几个”盘子钱“,可一次订交了这许多姑娘,怕你身子骨吃不消。”

朱厚照压根没听懂他说的意思,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,焦黄中挥手让其余的姑娘都下去,那帮没得到盘子钱的姑娘们看焦黄中恨得牙根直痒痒。

即便如此,前面得了赏的也不少,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,把赤胆忠心的魏彬和马永成给挤到了一边。

“公子,您喝茶。”

“公子,您尝尝这点心。”

“公子,这是奴家为你嗑的瓜子,来,吃一个。”

莺莺燕燕,将朱厚照围得密不透风,魏彬马永成想上去撵开这帮女人,可又不知朱厚照是否乐在其中,怕恼了小皇帝,急得在圈外直跺脚。

焦黄中微微一笑,举茶相邀,“丁兄,你这位表有趣的很啊。”

门帘一挑,一秤金款款步入,见被众女环绕的朱厚照,她也是一愣,“瞧不出,这位公子爷胃口倒大,奴家今日走了眼。”

朱厚照奋力将众女分开,丁寿一见他的样子不由乐了,一脸的胭脂口红,倒真像个脂粉堆里的膏粱子。

“表兄,我饿了,什么时候能吃饭?”朱厚照一边抱怨,一边由着魏彬二人用手巾将脸擦拭干净。

“正要跟几位爷禀,您的朋友们来了。”一秤金笑道。

焦黄中长身而起,“丁兄,朱兄,请入席。”

************“焦兄盛情,小等愧领了。”席前几名华服公子躬身行礼。

“几位贤,难得此番相聚,待愚兄为诸位引荐新友。”焦黄中笑指一个年轻人道:“尤其是你,顺卿,更该认识一下。”

“哦,请兄长指教。”那名俊雅的年轻人好奇道。

焦黄中暂且不理他,对丁寿道:“丁兄,这位是仲卿的三王朝儒,刚刚进京求学。”

扭身又对王朝儒道:“顺卿,这位是仲卿的至交好友丁寿,你二人还不亲近亲近。”

王朝儒稍微一愣,施了一礼,道:“离开金陵时,家兄携嫂出游,未曾听闻丁兄大名,没能及早登门拜会,失了礼数,告罪告罪。”

丁寿还了一礼,笑道:“顺卿兄无须多礼,小也是近日在泰山偶遇令兄,一见如故,才有了这番机缘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王朝儒点了点头。

一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听闻丁寿名字后一直拧眉思索,忽然开言道:“敢问阁下可是在文华殿作出《少年中国说》,蒙皇上恩赐同进士出身,职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丁寿丁大人?”

丁寿见一群人里数他年纪最小,相貌清秀,不由生了几分好感,点头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

少年一步跨前,挽住丁寿手道:“家父常常夸赞丁兄文思敏捷,广闻博学,不想今日得见,幸会幸会。”

抄文章还抄出文思敏捷来了,就算丁寿脸皮厚,也有点发烧,“不知令尊是哪一位?”

少年躬身施了一礼,“家父新都杨廷和,小杨慎,今后还要请丁兄多多指教。”

丁寿连道不敢当,心说原来是在文华殿把二爷驳得体无完肤的杨廷和的儿子,这老儿在家里还夸我,真的假的。

另一个带有巴蜀口音的贵公子调笑道:“用修自幼才学过人,有神童之誉,七岁能诵,十一写诗,十二作文,十三岁名动京华,连李阁老都呼为”小友“,还要何人指教啊。”

杨慎腼腆道:“刘兄,你我同为川人,此言太不厚道,李相游戏之言若是当真,我辈便恁地不识天高地厚了。”

众人哈哈大笑,焦黄中又将余下二人一一介绍,通政司右通政韩福之子韩守愚,翰林院学士刘春之侄刘鹤年,再加上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之子杨慎,南京户部侍郎王琼之子王朝儒,吏部侍郎焦芳之子焦黄中,丁寿一看,好家伙,一屋子官二代。

焦黄中笑道:“这几位都是为了下届科举,进京备考的。”言到此处,想及自己年岁最大,自家老子却死摁着不让参考,语意不免落落。

弘治十八年的科考刚刚过去,朝廷又不开恩科,下次科举要到正德三年呢,这么早进京备考,活动关系、疏通门路才是真的吧,丁寿暗中撇嘴。

焦黄中落寞之意稍显即逝,又展颜道:“还有一位是丁兄的表,姓朱名德正……”人呢,转了一圈,才发现那位朱德正坐在席前已经自己动筷了。

菜离得远不怕,那二位长随拿着小碟满桌转悠,小爷想吃什么,颠颠跑过去给夹过来,丁寿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,小祖宗,知道天老大,地老二,你老三,平时自在惯了,不在意这些繁文缛礼,可你顶着哥们表的名头好歹给我留点面儿啊。

丁寿一低头,团团作了一个揖,几人相视一笑,纷纷入席。

“你们客套完了?”朱厚照将嘴里菜咽下,指着一道金灿灿的菜,问道:“这是什么菜?好吃得很。”

杨慎年岁与朱厚照相差不多,自觉亲近,笑道:“这菜名”秃黄油“,以母蟹的蟹黄炒公蟹的蟹膏,一丝蟹肉也不要,用黄酒焖透,高汤调味,不须佐青配面拌饭,单单作为一道菜白嘴儿吃,最是美味。”

朱厚照又一指一道汤,说道:“这道笋汤为何滋味鲜美,与别家不同。”

韩守愚轻敲桌案,笑道:“朱兄一语中的,这道菜原名”腌笃鲜“,将竹笋与咸肉鲜肉同炖,三者相互浸淫渲染,本已十分鲜美,然而勾栏里做这一味,只用肥鸡、火腿腰峰和竹笋中段为料,滋味更上层楼。”

焦黄中夹了一筷菜肴,送到朱厚照碗碟中,“来来,朱小且尝尝这道”

瓜子肉“。”

“瓜子肉?”刚刚被姑娘们喂了一嘴瓜子的朱厚照细细端详,“哪里有瓜子啊?”

众人哄笑,焦黄中解释道:“哪有什么瓜子,只是瓜子大小的肉丁罢了,这菜乃是剔出塘鲤鱼头面部两侧活肉清炒,百来条塘鲤鱼,不过得此浅浅一盆而已。”

丁寿原以为御膳房里食不厌精,却没想到勾栏行院中才是精致挑剔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,看着这些宦门子习以为常的样子,可知是此处常客,想着罗祥自幼被卖,也不过是成为这桌上的一道菜而已,果然是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啊。

朱厚照尝了一口,连连点头,魏彬又为他斟上一杯酒,他将金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,又道:“甜,好甜,这酒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东阳酒。”王朝儒浅酌一口,道。

“东阳酒?李东阳酿的?”朱厚照翻着眼睛问道。

“此东阳非彼东阳,”杨慎一笑,细细分说:“国朝金华府,元时为婺州路,隋时设东阳郡,此地水质颇佳,称之重于他水,即便邻邑所造亦大不如也,所酿之酒,色泽金黄,李太白有诗为证:兰陵美酒郁金香,玉碗盛来琥珀光。此酒清香远达,味甘性醇,虽饮之至醉,亦不头痛,不口干,不作泻,堪称佳酿。”

“几位公子爷用的可还高兴?”一秤金柳腰款摆,细声问道。

“苏妈妈,今日这火腿熏得有松柏之香,你这宜春院的厨艺怕是已经超过了松鹤楼。”韩守愚赞道。

“还不是几位公子爷赏脸光顾,奴家要不尽心怎对得起诸位呢。”一秤金招呼周到,众人如沐春风。

“焦公子,今日选哪位姑娘唱曲啊。”焦黄中乃是今日东,一秤金自是向他问话。

“今日贵客临门,当然要选三姑娘了。”

“哎呦,不巧,三姑娘如今有客。”一秤金面露难色。

见焦黄中面色不愉,一秤金忙道:“莫若让雪里梅为诸位唱上一曲,待三姑娘那边客散了再来这边相陪,焦公子您也知道,自一仙姑娘走后,奴家这儿最红的就是这两位姑娘了。”

焦黄中这才满意点头,待一秤金退下,向丁寿道:“这宜春院内最红的三位美人都是清倌人,唐一仙身姿轻盈,能做掌上飞舞,可惜早早被人重金买去,据说是到了南边;雪里梅肌肤娇嫩,白里透红,如梅赛雪;可这最漂亮的还是那位苏三姑娘……”

“焦公子若是惦念姐姐,奴家便退下了,免得庸脂俗粉的在人前碍眼,惹人嫌弃。”一个娇娇糯糯的声音从帘外响起。

“罪过罪过,小生哪敢嫌弃雪里梅姑娘,平白折了在下的寿数。”焦黄中双手十连连告饶,“请现芳踪,以慰小可相思之苦吧。”

门帘挑开,一女轻移莲步,抱琴而入,丁寿凝目看去,见此女果真冰肌玉骨,薄衫下酥胸浅露,柳眉杏眼,樱口琼鼻,杨柳细腰,袅娜生姿。

此女落落大方行了一礼,“雪里梅见过诸位公子。”随即坐在一个绣墩上,玉手轻挥,琴音淙淙,仿佛高山流水,时而柔缓,时而激越,丝丝入耳,莺声婉转,听得人缠绵入醉,意马难束。

杨慎也是精于音律,听得兴起,从旁边拿起一只琵琶,左手轻捺,右指弹挑,乐声轻扬,如秋风习习,竟与雪里梅所奏之曲高低相和,毫无突兀。

一曲弹罢,雪里梅上前盈盈一礼,“公子高才,随节取音,却严丝扣,奴家拜服。”

杨慎忙了一礼,“一时技痒,唐突冒昧之处,还请姑娘海涵。”

王朝儒击掌赞道: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哪得几闻。曲好,琴好,人更好,姑娘弹得好,用修和的好。”

“说得好,说得好,”焦黄中鼓掌道:“良辰美景,醇酒佳人,我等行个酒令如何?”

丁寿自问玩不了这些文人雅客的酒令,正想着推脱,又抹不开面子,毕竟自家是这群人里唯一有功名在身的,尽管那功名里全是水。

那边小皇帝歪着脑袋道:“酒令?我来不了的。”

神助攻啊,皇上,你这个猪队友终于发挥作用了,丁寿都想抱着他亲两口。

焦黄中微微一笑,“小不用担心,这个酒令简单得很,诸位兄台既然要久居京师,便不可不熟此地风物,便以这京师的景、物、事为题作对,无谓俗雅,工整即可,如何?”

正德想这倒简单,犹豫着是否答应,魏彬撺掇道:“公子爷,跟他们对,不还有小的们么,常言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……”

瞧小皇帝斜眼看他,魏彬自己掌嘴,道:“让你胡说八道,公子爷一人就能顶个诸葛亮,小的两个臭皮匠最多半个,哦不,半个都比不上。”

见朱厚照也点了头,焦黄中斟满一杯酒,道:“那由愚兄开始,”略一思索,将酒递给雪里梅,“单牌楼。”

雪里梅掩唇笑道:“东单还是西单?”

焦黄中笑道:“反正都是单,你若答不上来就得喝酒。”

“双塔寺。”雪里梅娇哼一声道。

众人赞声工整,雪里梅随即把酒递给韩守愚,“珍珠酒。”

韩守愚接酒稍想了想,“琥珀糖。”转递刘鹤年,“王姑庵”。

刘鹤年答曰“韦公祠”,随后看到丁寿,笑来一句“白靴校尉”,递给杨慎。

“红盔将军。”杨慎脱口而出,酒杯转递丁寿,“京城内外巡捕营。”

怎么到我这这么长,丁寿心中叫苦,今天没事出什么门,在家里搂着女人取乐,欺负朝鲜那母子解闷不挺好的么,朝鲜,对了,丁寿接过酒杯,答道:“礼部南北会同馆。”

众人叫好,丁寿拿着酒杯,暗自琢磨下一个是小皇帝了,出题不怕,万一这孩子答不上来怎么办,怎么才能往宫里有的职司上靠,有了,“奶子府。”

京城内的礼仪房俗称奶子府,每年四仲月,对各坊初孕少妇检验相貌,细分乳汁,留备宫中宣召索用,到了日子要是宫中没有需要,就把人放出去再重新选,这事正归锦衣卫管辖,魏忠贤的相好奉圣夫人客氏便是这么进的宫。

这个对子小皇帝果然没有犯难,张口就道:“勇士营。”宫中御马监所辖兵马除四卫外就是勇士营,朱厚照喜兵爱武,自然张口就来,至于出什么对子么,小皇帝想了想,“三千扫雪。”

大内每逢大雪后,就从京营调拨三千兵卒入内廷扫雪,轮番执役,常有浪荡少年花钱顶替兵卒入内,当然肯定不是为了学雷锋,只是想看看皇帝老儿的禁掖宫廷什么样,要是运气好捡到宫女们丢失的钗履和玩坏的淫具,那出来后跟人吹嘘,绝对倍儿有面。

小皇帝肯定不知道那帮小子的龌蹉心思,单纯只是知道宫里这规矩,于是以此出上联,果然王朝儒犯了难,其他人也在拧眉沉思有何典章风物可以应对,“五百捡花。”时间将到之际,王朝儒说出下联。

可众人听后却面露迷茫,显是不知道这是哪一出。王朝儒解释道:“南京旧制,设捡花舍人,额定五百人,盖当年供宗庙荐新,得玉食餹餭之用。”

丁寿笑道:“南京旧制,而非北京,顺卿你输了。”

“南北二京皆是京师,有何不可。”王朝儒辩解道。

焦黄中帮衬丁寿道:“可这捡花舍人之制废弃久矣,与当下无关,还不认罚。”

“好好,小认罚。”王朝儒满饮而尽。

“朱小,你既然胜了,便由你出题吧。”焦黄中让道。

朱厚照眨了眨眼,从怀中掏出一物,道:“诸位请看。”

“骰子。”焦黄中不解他拿出这东西干嘛。

“骰子?”朱厚照转头看向丁寿,“你不说这叫色子么?”

“此物据传是三国曹子建所创,原名”投子“,取投掷之意,本为玉制,后多用骨和象牙,便叫了骨旁的”骰子“。”杨慎开怀一笑,“丁兄说得也不错,传唐明皇时将幺四点涂红,因六面都有不同色点,故而也叫”色子“,温庭筠有诗: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”

朱厚照一听乐了,“既然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和八叉手而作韵的温庭筠都与此物有关系,便以”骰子“为题,分韵赋诗,如何?”

杨慎轻笑,“只怕我等没有曹、温二位前辈的才情。”

“不比先贤,就以十数为限,输了无非喝酒,赢了么……”朱厚照看向丁寿,“表兄,你来出个彩头。”

被你叫几声哥就要出血,凭什么,丁寿心中再不情愿也还是从腰间解下一块鸡心玉佩,放在桌上。

焦黄中张罗道:“既然朱小有这兴致,我等便凑兴如何?”

众人称好,便低眉沉思,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,命题赋诗,哪那么容易。

看众人皱眉,小皇帝很是得意,拖长声音念道:“小开始计数了,一……”

话音刚落,房外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:“一片寒微骨,翻成面面新。

自从遭点染,抛掷到如今。”

随着一秤金掀起房间门帘,一位丽人曳裙而入,满室灯火似乎都为之一暗……ps:妓院还没写够,再写下去这章就拖得长了,食肉的兄们抱歉了。

先说明唐一仙等人不是月关原创,别说出现明人物。

兰陵酒到底产在哪儿,涉及地域文化,不好多说,李言闻他儿子的著作里有记载,有兴趣的可以看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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