寄印传奇23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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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。www.6zzw.com

确实来人了。隔着马路,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。

小屁孩们穿梭其间,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。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仗,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。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。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,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。我站在正门口,陡然生出一种厌恶。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。

院子里更糟,桌椅板凳,杂七杂八,还哪哪都是人。刚想寻思个去处,有人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:“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?!这客人都来了,不见寿星,急死个人!”她似笑非笑,似怒非怒,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。当然,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。除了傻笑,我无话可说。“看看,看看,”张凤棠摊摊手,扭头哈哈大笑,“人家一点都不急,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!”满堂哄笑中,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,嘴里也没消停:“恨死个人!恨死个人!”我想,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。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
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,手里掂着俩板凳:“你爸呢?没回来?”

“回来了啊。”我这才想起父亲,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,又转身奔出门外。

他确实回来了——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。或许当过兵,又或许教过几年体育,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。远远地,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。

帮忙摆好桌椅板凳,我就没地方去了。进厨房溜一圈,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肠,我只能仓皇而逃。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,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狗屁国产动画片。陆宏峰也在其中。这货并不高,但说不上为什么,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。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,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“哥”,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。那鼻子,那眼,那嘴,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。周遭雾气腾腾,动画片则娇声娇气,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。

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,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,就走了过去。敲门没反应,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。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,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。几个月不见,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——才十二岁不到。电视开着,正是体育频道,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。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,问她上几年级了。没办法,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。她不高兴:“都问过几百遍了,还问,烦不烦?”要不是这话,我会例行询问“在哪儿上学”、“班主任是谁”,然后怂恿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。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,多么遗憾。于是我说:“那你问我吧。”她倒一点都不客气,又是“爱情”又是“女朋友”地招呼过来,吓得我差点蹦起来。这让萌萌乐开了花,她说:“你要是老实回答,我就告儿你个秘密。”我瞪她。她爬过来捏我脸,补充道:“只有我知道,不许告儿别人。”

搞不懂为什么,我竹筒倒豆,啥都给她说了——当然,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,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,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。萌萌也算满意。拉完勾上完吊,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,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。

这时,理所当然,门开了——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。张凤棠探个头进来:“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,是林林啊。”我只能撤回耳朵,嗯了一声。“哟,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?”她关上门,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。萌萌立马红了脸,麻利地收拾好作业,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。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“去哪儿啊你,不写作业了?”张凤棠在床上坐下,长吁口气,“办个事儿——你看看容易不,啊?”我只好继续“嗯”。她则扫一眼电视,撇过脸来:“这演的啥啊?”。

“赛车。”我垫个抱枕,坐了起来。

“啧啧,老外就是花样多。”张凤棠翘起二郎腿,鞋跟噔的一声响。黑丝很亮,在阳光下就更亮了。

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,但并没有说出口。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掏出了照妖镜。我拿余光瞥了眼,她反倒冲我笑了笑:“天真热,啊?”

如她所说,确实很热。我只好“嗯”。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,压低声音——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:“哎,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?”。

她嘴唇猩红,令我浑身发痒。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。

“真没有?”。

“没有”。

“那啥时候带回来?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”。

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。

“咋了?”。

“我妈呢?”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,往外瞄了瞄。

“你妈手巧,帮厨呢呗”。

我又坐回床上。

“我早说了,到酒店办多省事儿。又不缺那几个钱,图个啥呢这是?”。

好半晌没人说话,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、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。

“我姐啥时候能回来?”我终于找了个话头。

“快了,这不正忙着转业呢,唉,糟心事儿,说起来都头疼。”张凤棠把化妆盒收进手袋,扭脸一笑,“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”。

“啊?我姐也去唱戏?”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。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,托她找牛秀琴帮忙。“又不是局长,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?”

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。

“呸,”张凤棠给我一巴掌,“就不会说点好话?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,能办事儿”。

我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
“就看给不给办喽。”她瞅我一眼,长叹口气,仰身躺了下去。

阳光太过浓烈,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。之后坐到床上,犹豫半晌,我也依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。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。然后门就开了,一个公鸭嗓叫道:“妈”。

张凤棠不吭声。

“妈”。

“妈!”。

“心疯了,一直叫叫叫!”张凤棠一下坐起来,扯着嗓子,“咋了?”。

陆宏峰没了音。

“进来进来进来,跟你哥看会儿电视”。

只有门吱咛吱咛响。

“听话,快点儿。”张凤棠冲我笑笑,“来来来”。

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。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,胸前像糊了两坨屎。虽然我国校服普遍难看,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。于是我赶紧给他让了个位。我表弟却无动于衷。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,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。一时间我都有点心疼,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。

“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,就五一放了一天假,昨个在辅导班一坐就是一天,今个还是请假呢。待会儿吃完饭啊,还得往学校赶!”。

“待会儿”这顿饭人还真不少。七大姑八大姨,姥爷姥姥的同事、学生,再加上本家亲朋,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。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,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。好在不比婚宴,流程要短得多。不到一个小时,菜品基本上完。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。杵门口还没吃两嘴,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几瓣蒜。我说:“这会儿谁吃蒜啊?”他说:“张岭人吃啊,平常丁点儿不沾,流水宴上却少不了,南边人都这样,鸡巴规矩。”我问谁让送的。他乐得合不拢嘴:“你爸打电话让送,看你爸厉害不厉害?去去去,赶紧的。”刚放下碗,母亲就掀开了门帘。她眉头紧锁:“看着点儿,别让你爸喝多了”。

楼上有个八九桌,都是些行家,激战正酣。父亲那桌最甚——硬是挤了七八个人,面红耳赤,呼声震天,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。诸位大师中我只认识俩,一个是剧团的“小郑”,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。两人抵首促膝,张牙舞爪,似斗鸡,又似结巴在说相声。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,反倒像乐队在伴奏。父亲说:“不不不打不相识啊,哥”。

小郑摆摆手:“你又来,啊,又又来”。

“喝得好不好,哥?”。

“好好,啥时候上哥那儿,啊?”。

“这可你说的?”。

“哥说的!”。

“好好好,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,哥”。

“你又又来”。

“咋,忘不了啊哥?”。

“你瞅,瞅瞅,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。”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,像是一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。众人也十分赏脸,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。

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,只好亮出了蒜头:“谁要的?”小郑立马夺了过去。

父亲抬头看看我,摆摆手:“犬子,啊,犬子!”。

小郑也仰起了脑袋,手上却没忘剥蒜:“啊,这就是公子啊”。

“你见过嘛”。

“对,对,我见过,长这么高了都”。

“啥鸡巴记性啊你?”。

“我啥鸡巴记性?你瞅瞅,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”。

“弟给赔礼道歉,啊,赔礼道歉了。”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,我赶紧搀住了他。

“不用不用——干啥啊弟?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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