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2章 《建设的文学革命论》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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针对有人提出:“若要用国语作文学,总须先有国语。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,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?”

胡适:“这乎有理,其实不然。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;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,就能造成的。若要造国语,先须造国语的文学。有了国语的文学,自然有国语。……总而言之,我们今日所用的“标准白话”,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。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‘标准国语’,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。

“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,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。我们尽可努力去作白话的文学。我们可尽量采用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的白话。有不合今日的用的,便不用它;有不够用的,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;有不得不用文言的,便用文言来补助。这样做去,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,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。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,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。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,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。”

如何创造新文学呢,胡适说:“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,约有三步:(一)工具;(二)方法;(三)创造。前两步是预备,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。

“一)工具。古人说得好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,写字的要笔好,杀猪的要刀快。我们要创造新文学,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‘工具’。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。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,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。预备的方法,约有两种:

“甲)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。例如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;宋儒语录,白话信札;元人戏曲,明清传奇的说白。唐宋的白话诗词,也该选读。

“乙)用白话作各种文学。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,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:无论通信,作诗,译书,做笔记,作报馆文章,编学堂讲义,替死人作墓志,替活人上条陈,……都该用白话来作。……

“二)方法。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,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“工具”,但是单有“工具”,没有方法,也还不能造新文学。做木匠的人,单有锯凿钻刨,没有规矩师法,决不能造成木器。文学也是如此。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,难道把郑孝胥、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,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?难道那些用白话作的《新华春梦记》、《九尾龟》,也可算作新文学吗?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“文人”,受病最深的所在,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。……

“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:

“1)集收材料的方法。中国的“文学”,大病在于缺少材料。那些古文家,除了墓志、寿序、家传之外,几乎没有一毫材料。因此,他们不得不作那些极无聊的《汉高帝斩丁公论》,《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》。至于近人的诗词,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。近人的小说材料,只有三种:一种是官场,一种是妓女,一种是不官而官,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(留学生、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,亦附此类),除此之外,别无材料。最下流的,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。作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料,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。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,约如下:

“甲)推广材料的区域。官场、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,决不够采用。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,如工厂之男女工人、人力车夫、内地农家、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,一切痛苦情形,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。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,一切家庭惨变,婚姻苦痛,女子之位置,教育之不适宜,……种种问题,都可供文学的材料。

“乙)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。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,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。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,总觉得浮泛敷衍,不痛不痒的,没有一毫精彩。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“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”做个根底。不能做实地的观察,便不能做文学家;全没有个人的经验,也不能做文学家。

“丙)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。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,固是极重要,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。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,决不能作出一部《水浒传》。个人所经验的,所观察的,究竟有限。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(Imag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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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,把观察经验的材料,一一的体会出来,一一的整理如式,一一的组织完全;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,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,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。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。

“2)结构的方法。有了材料,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。结构是个总名词,内中所包甚广,简单说来,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。

“甲)剪裁。有了材料,先要剪裁。譬如做衣服,先要看哪块料可做袍子,哪块料可做背心。估计定了,方可下剪。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。先须看这些材料该用作小诗呢,还是作长歌呢?该用作章回小说呢,还是作短篇小说呢?该用作小说呢,还是作戏本呢?筹划定了,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,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;方才可以决定作什么体裁的文字。

“乙)布局。体裁定了,再可讲布局。有剪裁,方可决定‘做什么’;有布局,方可决定‘怎样做’。材料剪定了,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。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,百姓的痛苦,都是材料。这些材料,到了杜甫的手里,便成了诗料。如今且举他的《石壕吏》一篇,作布局的例。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。只用一百二十个字,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,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,壮丁死亡之多,差役之横行,小民之苦痛,都写得逼真活现,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。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。又如古诗《上山采帘芜,下山逢故夫》一篇,写一家夫妇的惨剧,却不从“某人娶妻甚贤,后别有所欢,遂出妻再娶”说起,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,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。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。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,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,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,动人不动人。他们今日作上回的文章,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!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!

“3)描写的方法。局已布定了,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。描写的方法,千头万绪,大要不出四条:1.写人。2.写境。3.写事。4.写情。写人要举动、口气、身分、才性,……都要有个性的区别:件件都是林黛玉,决不是薛宝钗;件件都是武松,决不是李逵。写境要一喧、一静、一石、一山、一云、一鸟,……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。《老残游记》的大明湖,决不是西湖,也决不是洞庭湖;《红楼梦》里的家庭,决不是《金瓶梅》里的家庭。写事要线索分明,头绪清楚,近情近理,亦正亦奇。写情要真、要精、要细腻婉转、要淋漓尽致。有时须用境写人,用情写人,用事写人;有时须用人写境,用事写境,用情写境;……这里面的千变万化,一言难尽。”

毫不夸张的说,胡适的这些精彩论断,对今天的人们照样大有启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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