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8夜 成长在于面对真相(1 / 2)

加入书签

罗素?布罗克爵士是那个年代最有名望的心脏外科医生,他对病人死亡的态度出了名地直率,他说过:“今天的手术名单上有三个病人,我不知道哪一个能活下来。”这样说好像太麻木了,甚至有些残忍,但在当时,纠结于病人的死亡是一个危险的错误,到今天依然如此。

我们必须从失败中学习,争取下一次能有所改进。如果沉迷于悲伤或者悔恨,只会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。

有的小患者还在蹒跚学步,他们开开心心来到医院,一只手抱着泰迪熊,另一只手牵着妈妈。他们嘴唇发紫,小胸脯不停起伏,血液黏稠得就像糖浆。他们从来不知道健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,而我的任务就是努力给他们健康。我诚心诚意做着这件事,但有时也会失败。

那时我该怎么做?和哭泣的父母一起坐在黑暗的太平间,握着一只没有生命的冰冷小手,责备自己不该冒这个险吗?

勇气就是做你害怕的事。如果你不害怕,就谈不上勇气。

……

起居室的门半开着,透出昏暗的灯光。我定睛朝里望去,只看见医生站在床边,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。我的母亲和外婆站在床脚,搂紧彼此。外公面如死灰,胸口不停起伏,脑袋向后仰着,嘴唇发青,鼻子发紫,里面滴出发泡的粉红液体。他痛苦地咳嗽一声,喷出带血的泡沫,溅落在床单上。接着,他的脑袋歪到一边,睁大眼睛注视墙壁,目光落在写着“祝福这一家人”的海报上。

医生在他的手腕上搭了搭脉,然后轻声说:“他去了。”一股平静与释然的氛围降临房间。痛苦结束了。

死亡证明上说死因是“心力衰竭”。我避开大人的视线,悄悄走进外面的防空洞,和小鸡坐在一起,悄悄地崩溃。那之后不久,外婆诊断出了甲状腺癌,肿瘤开始封堵她的气管。医学上有个术语叫“喘鸣”,专门描述肋骨和膈肌努力将气体送过狭窄气道时发出的嘶嘶声,我们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。她去了六十多公里外的林肯医院接受放射治疗,然而射线烧坏了她的皮肤,使吞咽更加困难。

医生建议给她做气管造口术,这给了我们一些希望。但是手术开始之后,医生却发现气管变窄的面积太大,无法在下面找到造口的地方。我们的希望破灭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挣扎,直到死去。要是他们允许她使用麻醉安乐死就好了。

在这之后的每天晚上放学后,我都会坐到她身边,尽我的努力让她舒服一些。很快,**类药物和二氧化碳麻醉模糊了她的意识。她在一天夜里安详地走了,死因是大面积脑出血。外婆终年六十三岁,是我的祖父母辈中最长寿的一位。

手术室里分成几个完全不同的群体,每一个都需要好好对待。病人们穿着病号服,为准备手术而禁食,战战兢兢,缺乏尊严。对待他们就要和蔼友善,安慰尊重。年轻护士友好风趣。年资较高的护士自大专横,公事公办,对我的要求是闭嘴听话。麻醉医生不喜欢等别人。外科医生态度傲慢,眼里根本看不到我,至少起先是这样的。

我的一项工作是将麻醉了的病人从推车搬上手术台。我事先总要读手术清单,了解每个病人接受的是哪类手术。然后,我会调整上方的手术灯,使灯光正好照在切口上(作为画手,我对解剖很感兴趣,也知道一点各个器官的位置)。

渐渐地,外科医生们开始注意我,其中几位甚至问起我的兴趣。我告诉他们有一天我要当心脏外科医生。没过多久,他们就允许我参观手术了。

我很喜欢在夜里工作,因为急诊病例多:有人断了骨头,有人破了肠子,还有人动脉瘤出血。动脉瘤出血的病人大都死去了,护士为他们清洁遗体、穿上寿衣,我负责把他们从手术台上抬起来,放到铁皮太平间推车上,每次都发出“扑通”一声闷响。然后我再把遗体推到太平间,堆进冷库。

我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。有的门上插着一张硬纸卡片,上面写着人名,我心想那里面一定是有人了。我找了一扇没有名字的门,扭动把手,但里面赫然现出一个裸体的老太太,身上盖着一条白色亚麻被单——一具无名尸体。

真倒霉。我又试了第二层的一扇门。这回运气不错,里面是空的。我拉出滑动的铁皮托盘,把吱吱作响的升降机推到带来的尸体旁边。这东西要怎么操作才能不让尸体掉到地上?用皮带、手摇柄和一把蛮力。我放好尸体,然后把托盘重新推进冰柜。

太平间的门还敞开着——我可不想被独自关在里面。我快步出门,推着吱嘎作响的推车回到医院主楼,准备去装下一位“乘客”。我心想,病理学家可真不容易:要在那种环境里度过一半的职业生涯,在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挖出死者的内脏,他们是怎么做到的?

后来,我哄一个老太太病理学家让我旁观了尸检过程。虽然我之前就见过病人被手术弄得面目全非,或者遭受可怕的重创,但是一开始旁观尸检还是令我不太适应:一具具年轻的年老的尸体从喉咙切到耻骨,内脏掏空,头皮从左耳切到右耳,拉下来盖住面部,就像一只只剥了皮的橘子。一把振动骨锯锯开颅骨,仿佛敲破一只煮熟的鸡蛋。接着,一个完整的人脑就暴露在我的眼前。这一团柔软的、灰色的、布满褶皱的东西,它是怎么支配我们人生的呢?这样颤巍巍的一团胶体,外科医生又到底是怎么给它动手术的呢?

我在那间昏暗荒凉的解剖室学到了许多东西:我明白了人的身体是何等复杂,生与死的界限是何等微妙,病理学家的内心又是何等的冷静超然。病理学是容不下感伤的。他们对死者或许有一丝同情,但对尸体的亲近是绝对没有的。我却在心里替来这里的年轻人难过:那些婴幼儿和少男少女,有的得了癌症,有的心脏畸形,他们有的注定要度过短暂而痛苦的一生,有的因为一场悲惨的事故而突然丧命。看见一颗心脏,你要忘记它是爱和奉献的源泉;看见一个脑子,你也不要把它视为灵魂的容器。忘记这些,统统切开。

很快我就能辨别尸体上一些常见的迹象:冠状动脉血栓形成,心肌梗死,风湿性心脏瓣膜,切开的主动脉,还有扩散到肝脏或肺部的癌细胞。烧焦或腐烂的尸体气味很坏,这时就要在鼻孔里涂满维克斯软膏,好让嗅觉神经轻松轻松。在所有死因里,我觉得自杀是最令人伤心的。

我把这个感想说给老太太听,她叫我“要做外科就要克服这种想法”,还说等我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,心里就不会这么沉重了。我注意到酒精是外科医生放松消遣的首选之一,这一点在他们夜间急诊的时候尤其明显。然而我能说他们不对吗?

我开始在医学院里寻找自己的位置,每到学校放假就回医院兼职。我当上了“手术部助理”,成了一名清理血液、呕吐物、骨屑和粪便的专家。这是一个卑微的开始。

我意外收到了剑桥一所著名学院的面试通知,一定是有人替我说了几句好话,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。剑桥的街道上满是生机勃勃的年轻学子,他们穿着长袍,用私立学校的口音大声交谈,个个看上去都比我聪明得多。教授都是饱学之士,他们戴着眼镜和学位帽,骑车经过卵石铺成的路面,去学院晚餐会上喝了葡萄酒再喝波特酒。我一下想到那些浑身污垢的炼钢工人,他们戴着扁帽,围着围巾,在灰霾中沉默地骑车回家,晚餐只有面包和土豆,饭后或许喝一杯司陶特黑啤。我的心沉了下去。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。

面试官是两位杰出的研究员,面试地点是一间四壁镶着橡木的书房,窗外就是学院里最大的方院。我们都在磨得很旧的皮革扶手椅上坐下。面试氛围相当轻松,没有人谈到我的出身。我满以为他们要问我“为什么想学医”,结果根本没问,我白准备了。他们倒是问了我为什么美国在不久前入侵越南,有没有听说美国士兵可能患上什么热带病。

我不知道越南有没有疟疾,于是答了“梅毒”。这让气氛热络了起来,尤其当我说这对健康的危害或许比不上***和子弹的时候。他们接着问我,雪茄烟会不会是丘吉尔死亡的原因(那时他刚刚过世)。我对吸烟的话题早有准备,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大串:吸烟会导致癌症、支气管炎、冠心病、心肌梗死和心力衰竭,烟民的尸体在解剖室里有什么样的特征。“问我看过尸体解剖吗?看太多了。”我还在解剖后清理过脑子,肠子和体液。“谢谢。”他们说,“我们会在一两周后通知你结果。”

接着我又给叫去了查令十字医院,它坐落在河岸街上,位于特拉法加广场和科文特花园之间。建立这家医院的初衷是服务伦敦中部的贫苦市民,它在战时做出了杰出贡献。我很早就到了,但面试是按姓氏字母排序的,所以我照例又是最后一个。我焦虑地拨弄着大拇指,打发漫长的等候时光。

一位和蔼的护士长用茶水和蛋糕接待面试者,我和她礼貌地交谈了几句,问了问医院在战争期间的情况。面试在医院的会议室里举行。我坐在会议桌的一头,另一头坐着总面试官,他是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,来自名医云集的哈利街,身上穿一件晨礼服。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以脾气暴躁闻名的苏格兰解剖学教授,系列剧《医生当家》(DoctorintheHouse)就是根据他的事迹改编的。

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