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心防难破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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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虽然是完全临时的问题,却不能随意地回答。

首先海河浮尸案无端而起,又无疾而终,上百条人命被牵强带过,稍有常识的人大概都不能去相信警察局的推辞。可是,上头既然言明对于此事不会再做解释,那么纪清漪若答得强硬,很可能会因此而被“特别关照”。

厉凤竹关切地望着纪清漪,暂且在心里假定眼前之人就是马占山的辩护律师,然后试图让自己站到她的立场去揣测。以马荣的表现来看,目的也许不止是勒索封口费,甚至背后存在着一股不小的势力。换做别的情况,大约纪清漪可以知无不言。但眼下,为实现马占山所托,应该是不愿与天津的警察公然为敌。

看来,头一个问题问得不大对路了。

厉凤竹如是想着,随即开始调整思路。

“浮尸案……”纪清漪皱拢了眉头,闭眸沉思了一会儿才道,“官方声明是日租界内的烟馆老板为避免事端,草草将暴毙的瘾君子抛尸于海河。至于这个结果是否可信,得看尸检报告才好判断。毕竟警察局的说法与天津媒体,尤其是与贵社所报道的‘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乞丐’这一说法,有着一定的冲突。但这些都在我专业之外,我只能从律师的角度提醒当局……日租界烟馆泛滥的问题应该得到重视。彻底告别毒品,是四万万民众共同的心愿,当局必须尊重才是。”

较之以往的言论倾向,厉凤竹明显感受到了她的谨慎,既没有质疑警察局为何迟迟不肯公布尸检结果,也没有将日租界烟馆之行径明显触犯法律、违反人道的话挑明。尤其是刻意强调《大公报》的报道,实在是用心良苦地明哲保身了。

开局不大顺利,一个问题下来非但没能达到缓解情绪的效果,反使得纪清漪更加取防御立场了。若总这样下去,往后的工作还是难有进展的。

厉凤竹定了定神,尝试去掉转方向,另起了一个相对好回答的话题:“我不知道您早晨有没有看报的习惯,今天报界热议的话题是民族企业对舶来品拙劣的模仿,所引发的一系列议论。”

这一招倒是很奏效,当话题远离了官方,纪清漪僵直地前倾着的背脊,慢慢往后靠去:“假洋货的问题……我想,英德两国之间有过一段很著名的争端,或许可以给我们的一点儿启发。国内读者不大熟悉‘工业产权’这个词的定义,这是在西元1883年制定的《巴黎公约》中,被首次明确的一个新名词。若要使用大众能够理解的话,简单解释这个公约,其意义大体是,在一定期限内,对那些创造了具有实用价值和商业价值的发明者,以及独创的包装设计者,进行权益维护。其中有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部分,叫做‘产地标记’。”

这大概是个引论,底下还有一篇长长的议论。是以纪清漪歇了一歇,端起茶了抿了一小口。

厉凤竹隐约猜到了这个引子要指向哪一个方面。若论平常,她是不爱对受访者插言的,可是今日不同往常,这是一次“胁迫”式的访问,比起让受访者敞开心扉,更重要的是,如何消除恶感。

打从接了这个差事起,走的每一步都是以“赌”字为先,似乎也不差这一回了。

“这方面,我倒也曾听过。只是不知道说得对不对,您可别笑话我。”厉凤竹将笔管横着往簿子上一搁,身子尽量向纪清漪靠去,“我是学外文出身的,求学期间常借助英文报纸来提高阅读能力。因此我记得,那时的英国媒体视德国人如窃贼,隔三差五地在报上呼吁,要英国民众加强安全意识,远离那些带日耳曼口音的外邦人,声称那是德国政-府派出的经济间谍。后来,我又在一家有工部局背景的报馆工作了数年,我的英国上司告诉我,像这样的口水仗,英德双方打了半个世纪之久。”

终于,千金难买的一丝微笑爬上了纪清漪的眼角:“没错,上个世纪后半叶,英国工业能力领先环球,英国货是时髦和富有的代名词。而德国却如今日之中国这般百废待兴,只能靠廉价的仿制品来争取低端市场。”

厉凤竹早把笔管子竖起来,一字不差地记录着,嘴角一弯,点头轻声赞同:“的确与当今民族企业的发家路子有些相像。”再抬头时,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热的茶。

纪清漪冲她点了一下头,继续说道:“德国的仿制品是无条件地依葫芦画瓢,自然就包括了商品外壳所注的厂商和产地。于是,英国人的日常生活悄然被原产于德国的廉价品所占据。直到西元1887年8月23日,英国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,规定所有的外国进口产品,必须打上产地国的标志。但是这个法案实行没多久,便意外地让英国民众恍然,原来自己的生活竟然与廉价的德国商品如此密不可分。数年之后,你的英国同行威廉姆斯在《德国制造》一书中疾呼,那项法案简直给德国生产厂家做了免费广告。而最近这二十年,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,被痛骂成‘小偷’的德国人,在完成了对整个英国工业的模仿之后,已加入了《巴黎公约》,并开始尝试工业创新。结果我们也看见了,德国产品在全球市场大放异彩,同时收获了精密严谨的美名,连带着也使他们的民族品格备受尊崇。许多留洋学者也都有这样一种发现,已加入了公约的美国,正在低调地尝试,去复制德国人的成功之路。”

这个意外收获倒是想不到的,厉凤竹心底以为这番话不可忽略,应当在报上公开地议论议论才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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