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四章 “小小的惩罚”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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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爱情,这样的忠诚,这样的激情,没有半点儿文学的虚构。它活灵活现地存在着,它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俗人的最纯洁的心灵中。而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,反而在错误的教育下,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人!我请求你细心地阅读这段故事。今天下笔讲述这个故事时,我的心情十分平静。你会从我的笔迹看到,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忙潦草,胡抹乱涂。我亲爱的朋友,请你读吧,读时要想着,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!是的,我过去的遭遇是这样,我将来的命运也将是这样。不过,我的勇气,我的决心还不如这个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,我简直不敢跟他相比。

九月五日

阿尔贝特因公滞留在乡下了,绿蒂给他写了一张便条。开头的字样是:“最好的人,最亲爱的,尽快回来吧!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等待着你。”一个朋友到这里来,他带来的消息是:丈夫因为某些事的羁绊不能很快归来。这张便条就放在那里,它晚上落到了我着它,同时微微一笑。她问我笑什么。我高声说:“想象力真是神赐的礼物啊,我的心里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假象:好像这个便条是写给我的。”她不说话了,好像有些不悦,于是我也就沉默不语了。

九月六日

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,把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收藏起来;我第一次跟绿蒂跳舞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,但它现在终于旧得不成样子了。我又做了一件新的,式样与旧的完全相同,衣领和袖口也没有改变,另外也配上了黄色的马甲和裤子。

但总觉得不如原来的那一套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我想,过一阵子我也许会更喜欢它。

九月十二日

为了去接阿尔贝特,她外出了几天。今天,我走进她的房间,她迎着我走来,我特别喜悦地吻了吻她的手。

一只金丝雀,飞离镜台,落在她的肩头。

“一个新朋友,”她边说边把小鸟招引到她的手上,“这是准备送给弟弟妹妹们的。它实在是太可爱了!您瞧!我给它面包,它就扑扇翅膀,乖乖地啄食。它还会吻我,瞧啊!”

她把嘴伸给小鸟,它就用喙亲切地在她甜蜜的嘴唇上碰一碰,好像它能感觉到它所享有的幸福。

“要它也吻吻您。”她说着,把小鸟递过来,小鸟的喙筑成了一条从她的嘴通向我的嘴的路,小鸟啄我的嘴唇,我就好像感到了她心怀爱意的呼吸,领略到了她的爱的暗示。

“它的吻,并不是没有任何欲求,”我说,“它是在寻吃食,只有空空的亲热,它就会失望地缩回去。”

“它也从我的嘴里吃东西呢。”她说。她噘起嘴唇把一点儿面包渣递给它;她的两片嘴唇天真地带着充满幸福的微笑,笑脸中透着怜悯之爱的欢乐。

我转过脸去。她不该这样做!不该用这些无比纯真无限幸福的情景来刺激我的想象力,不该把我的心唤醒,我的心常常被人生毫无意义的思想摇得昏睡过去!——为什么不应该呀?——她是这么信赖我!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!

九月十五日

威廉,我气得都要发疯了,世上有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,现在偏偏有人对这些东西没有感情,不知鉴赏。那两棵胡桃树,你是知道的。当初,我同绿蒂去拜访那位正直的牧师时,曾在那两棵树底下坐过。上帝知道,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,始终使我感到内心充满最大的欢乐!这两棵树让牧师的院落变得多么可亲,多么凉爽!那粗大的树枝又是多么优美啊!它们使人忆起许多年之前栽下这两棵树的可敬的两位牧师。这里的乡村教师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,这是他从祖父那儿听来的。那位牧师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,每逢来到树下我总是怀念他,心里有一种神圣的感觉。我告诉你,我们昨天谈起这两棵树,说到它们已经被砍伐了的时候,那位牧师的眼里满含着泪水——被砍伐了呀!我简直要发狂了,我恨不得把砍第一斧子的那个混账东西杀了。假如在我的庭院里有那么两棵树,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的一棵老死,我会难过死的。亲爱的朋友,这里幸亏还有一件东西:那就是人的真情!全村都在悄声抱怨,我希望,新来牧师的夫人能从黄油、鸡蛋和其他敬品的减少上感觉到,她给当地带来了多大的伤害。砍树的正是她,这位新来牧师的夫人(我们的老牧师已经死了)。她是一个瘦骨嶙峋、疾病缠身的女人。她心理扭曲,对世人没有半点儿同情心,世人对她也无好感。这是一个愚蠢的女人,她装作很有学问,涉足研究《圣经》,花了很多精力去从事基督教道德批判的时新改革活动,对拉瓦特尔热嗤之以鼻,结果是她损害了健康,因此对上帝创造的尘世感觉不到丝毫的欢乐。唯有这样一个令人鄙视的人才有可能砍伐我的核桃树。你瞧,我心中的怒气实在难以平息!你想象得到吗,她竟然说落叶弄得她的院子又脏又有霉味,大树遮得她见不到阳光,核桃一熟,孩子们便用石头去打果实,这一切都影响了她的神经,搅扰了她深思,而她正在考虑肯尼科特、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这些神学家谁优谁劣。我看到村里的人,特别是老年人,都很不满,我就问:“你们为什么容忍她这么做呀?”

“在我们这里,只要村长答应了,你能怎么样啊?”

但是,有一件事倒也很公平。牧师夫人的怪念头对牧师没有一点儿好处,牧师只想和村长平分卖树的收益。没想到侯爵府的管理部门得到了消息,就说:“把砍掉的树运到这里来!”因为当局对牧师的庭院拥有产权,院里的树自然包括在内。随后当局便把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。现在这两棵树还放在那里!哦,假如我是侯爵,我就要把牧师夫人,村长和当局……侯爵!唉,我要是侯爵啊,我领地上的树要我去操什么心啊?

十月十日

只要看见她的那双黑眼睛,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。使我烦恼的是,阿尔贝特似乎不那么幸福,不像他希望的,不像我以为的——如果——我本不愿意使用这么多破折号,但在这里我无法用别的方式表达——我想这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。

十月十二日

在我心里,莪相把荷马挤出去了。这位光辉的诗人引我走进的,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!我的神魂漫游在旷野上空,四周盘旋呼啸的暴风在浓雾和朦胧的月光中把祖先的鬼魂呼唤出来。我站在高山上,从森林急流的涛声里,听到来自洞穴的鬼魂缥缈的叹息,听到一个悲痛欲绝的少女,在杂草苔藓覆盖的那位高贵阵亡者的墓前,哀婉地呼唤她的情人。随后,我找到了他,这位白发苍苍的行吟诗人,他正在辽阔的荒野里寻找祖先的足迹。啊,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,于是便悲伤地抬眼远望那颗在滚滚云海中隐藏的金星,往昔的岁月在这位英雄的灵魂里活现,那时,亲切的星光照耀着勇士们遭遇的艰难险阻,月光洒满挂满花环的凯旋的战船上。我从诗人的前额上看出那刻骨铭心的忧伤,看到这位仅存的英雄精疲力竭、步履蹒跚地向坟墓走去,在已故者朦胧再现的影子中吮吸混杂着痛苦的欢乐,俯视冰冷的大地,注视那高高的随风飘摆的杂草,喊道:“那位浪游人会来的,会来的,他在我风华正茂时就认识我。他会问:‘那位歌者,芬格尔的杰出的儿子29,在哪里?他的脚步将踏在我的坟头上,在人世间徒劳无益地寻找我。’”

噢,朋友!我真希望我能像一名高贵的武士,把宝剑一挥,就把我的侯爵解救出来,使他免受生命缓慢消亡的痛苦折磨,然后把我的灵魂献给这位被解放了的半神。

十月十九日

但是这个空白,这个可怕的空白,我在心里已经感觉到了!——我常常想,如果你仅仅一次,仅仅一次把她拥在怀里,这整个空白就会填满。

十月二十六日

是的,亲爱的朋友,我相信,而且越来越相信,一个人的生命并不重要,完全无足轻重。一个女友来看绿蒂,我走进邻室;我拿起一本书,但读不下去;于是我便拿起一支笔来写东西。我听到她们在小声地说话。她们彼此讲些无关紧要的琐事、城里的新闻:无非是说这个人结婚了,那个人病了,病得很重。

“她老是干咳,颧骨都突出来了,而且常常昏厥过去,我看活不了多久了。”那个女友说。

“nn的病情也同样糟糕。”绿蒂说。

“他都浮肿了。”另一个说。

我的活跃的想象力使我来到这些可怜人的病榻前;我看见他们多么不愿意告别生命,我看见他们……威廉呀!我听两位女友交谈,简直就像谈一个将要死去的陌生人一样。我环顾四周,仔细观察这个房间,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服,放着阿尔贝特的文件,还有我很熟悉的家具,连我熟悉的那个墨水瓶也在。我想:“你看,你在这一家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呀!总而言之,你的朋友们都尊敬你!没有他们,你也不可能快乐;但是……假如你走了,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,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在内心产生这样的空白吗?这种感觉将会持续多久?持续多久啊?——啊,人生真是短暂的一瞬!即使在他真正相信自己存在的地方,即使他的存在在他意中人的思念和灵魂里留下了唯一真实的印象,他也必将泯灭,消失,而且这一时刻很快就会到来!”

十月二十七日

人对人竟然如此冷漠,我常气得想撕开我的胸膛,打破我的脑袋。啊,爱情,欢乐,温暖,幸福,我不给别人,别人也不会给我。即使我怀着一颗充满幸福的心,如果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,毫无生气,我也不会使他感到幸福。

十月二十七日晚

尽管我很理智,但是对她的感情却吞没了一切;尽管我很清醒,没有她我便觉得一切都化为乌有。

十月三十日

我上百次地想去拥抱她!伟大的上帝知道,一个人看见面前有那么可爱的东西,却不能伸手去拿,是多么痛苦!伸手去拿,本是人类的天然欲望,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伸手去抓吗?

但是我呢?

十一月三日

确实,我躺在床上常有这样的心愿,有时甚至怀着这样的希望:一睡不再醒来。可是早上我一睁开眼,又看见了太阳,便很难过。要是我的情绪变化无常,我把过错推给天气,推给第三者,推给事业失败,那么我心中这难忍的不满的重负就会减轻一半。

我很痛心,我当真觉得,一切罪过全在于我一个人——不,不是罪过!总之,现在隐藏在我心中的一切痛苦的源泉,正是从前的那个一切幸福的源泉。从前,我精神饱满,四处游荡,总觉得所到之处全是天堂,我的心会深情地拥抱整个世界,难道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吗?可是现在这颗心死了,再也不往外迸发欢乐,我的眼睛干了,再也没有清凉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,我的额头也不安地紧蹙起来。我痛苦极了,我失去了我生命中的唯一欢乐,失去了用来创造世界的充满生机的神圣力量,现在这力量已不复存在了!

我从我的房间的窗口望着远处的那个山丘,但见朝阳穿透山丘上空的云雾,照耀着宁静的河边草地,一条平缓的河流在两岸凋零的柳树间蜿蜒着朝我这个方向流来。哦!这壮丽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然不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,任何欢乐都不能把点滴的幸福送入我的内心,而面对上帝,我整个儿简直就像一口枯竭的井,一个空水桶。我常常跪倒在地,求上帝赐予我眼泪,就像一个农夫头顶无云的天空,跪在龟裂的土地上求雨。

但是,啊呀!我觉得,尽管我们苦苦地祈求,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。我一想起来就感到痛苦的那些时光,为什么是那样的幸福?那时,我是耐心地期待着圣灵的降临,怀着一颗无限感恩的心接受他倾洒给我极大的欢乐。

十一月八日

她责备我没有节制!啊,她是怀着多么深的爱心说我呀!我没有节制,我往往端起一杯酒,就要把一瓶酒喝完。

“您不要这样!”她说,“您就想想绿蒂吧!”

“想!”我说,“这还要您跟我说吗?我想!我不用想!您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里。今天,我在您下车的地点坐着等过您……”

她谈起了别的,把我的话题引开了。亲爱的朋友,我的意志已经被制伏了!她简直可以任意摆布我啊。

十一月十五日

威廉,谢谢你对我真诚的关心,谢谢你善意的劝告。请你放心。就让我忍到头吧,我虽然已经心力交瘁,但我仍有足够的力量实现我的意愿。我尊重宗教,这你是知道的。我觉得,宗教是好多疲惫者的手杖,是好多口渴待毙者的清凉饮料——然而,宗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可能或一定是手杖和饮料吗?你只要看一看广大的世界,就会看到: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,不论他们是不是教徒,宗教过去不是,将来也不会是手杖和饮料,难道宗教就一定是我的手杖和饮料吗?上帝之子不是自己就说过,他周围的人都是天父交给他的吗?假如我不是天父交给他的呢?假如正像我的心对我所说,天父想把我留在他身边呢?请你不要误解我的这些话,不要把这些思想纯洁的话看作是嘲讽。我是把我整个的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,否则我宁肯沉默:人的命运不就只是受尽苦难,饮尽杯中苦酒吗?既然天上的上帝尝了这杯酒觉得太苦,我又何必妄自尊大,硬说我觉得酒是甜的呢?当我整个的生命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颤抖,当往昔像闪电一样照亮未来的黑暗深渊,当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落,世界正随我一起走向毁灭,就在这可怕的一瞬间,我干吗要羞于喊叫呢?我干吗要羞于喊出:“我的上帝,我的上帝,为什么离弃我?”这难道不是耶稣的声音吗?他受尽排斥,自甘清苦,不可阻挡地走向毁灭,这不就是他挣扎无效时使出全部气力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叫喊吗?我干吗要羞于喊出这句话呢?他能像卷起一块布一样把天卷起来,却无法逃过这一瞬间,我又干吗害怕这一瞬间?

十一月二十一日

她看不见,她感觉不到,她是在酿造使我和她毁灭的毒酒;只要她把这杯能毒死我的酒递到我手里,我会高高兴兴地一饮而尽。她那常常——不,不是常常,而是有时凝视我的亲切目光,是什么意思?她对我无意中流露的感情所表现出来的心态,是什么意思?她额头上显露的对我所忍受的痛苦的同情,又是什么意思?

昨天我临走时,她把手伸给我,说:

“再见,亲爱的维特!”

亲爱的维特!这还是她头一次称我“亲爱的”,这个字眼真是透入我的骨髓,我感到无比喜悦。我把她的话重复了上百遍。昨天夜里我上床时,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,突然脱口说道:“晚安,亲爱的维特!”说完就不禁笑起自己来了。

十一月二十二日

我不能祈求上苍:“让她属于我!”可是我常觉得,她就是我的。我不能向上帝祷告:“把她赐给我!”因为她是别人的。我嘲笑我的痛苦,如果放松自己,迁就个人愿望,我就会说出一大套自相矛盾的话。

十一月二十四日

她感觉得到我隐秘的痛苦。今天,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内心。家里只有她一个人。我不说话,她只凝视着我。我看到,她身上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喜人的美,再也没有那种优异精神的光彩了——所有这一切都在我眼前消失了。一种远为深邃的目光打动了我,那目光蕴含着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暖人心房的怜悯。我为什么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脚下?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她的脖颈上亲吻千百次作为回答?为了避开我,她赶忙跑去弹起了钢琴。她用甜美轻柔的嗓音,和着钢琴,哼出和谐的歌。我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,双唇好像是充满渴望似的自动开启,吸进那钢琴喷涌而出的美妙的音调,然后从她纯洁的小嘴里发出了美妙的回声。是啊,我要是能把这一切活灵活现地讲给你听,该有多好!——我再也无法抗拒了,我低下头,发誓说:“双唇啊,天上的精灵贴着你们飘游,我永远不敢跟你们亲吻!”——但是……我渴望……哈哈!你瞧,我的灵魂前面好像有一道隔墙……这份幸福啊……然后就毁灭,去赎罪。难道这是罪过?

十一月二十六日

我有时对自己说:“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,尽管赞美别人的幸福吧!还没有一个人受过你这样的痛苦。”说完,我就去读古代一位诗人的诗,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心。我必须忍受这么多的痛苦!唉,难道在我之前有人遭受过这样的不幸?

十一月三十日

我呀,我可能无法恢复理智了!无论我走到哪里,我都会遇到使我心神不定的事情。今天就是这样!噢,命运啊!噢,人啊!

中午,我不想吃饭,便沿着河岸走去。处处一片荒凉,湿冷的西风从山那边吹来,灰色的雨云飘进山谷。我从远处看到一个身着绿色旧上衣的人在山崖间爬来爬去,好像是在寻找什么花草。我走近他,他听到我走路的声音,转过头来。这时,我看到一张有趣的面孔,他脸上是静静的哀愁,此外还透着一种诚实和善良。他的黑发卷成两个发髻,用饰针别着,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后。从服装上看,我觉得他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人;我想,要是我很关注他做的事,他可能不会见怪。因此,我便问他在找什么。

“我在找花,”他边回答边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但没有找到。”“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。”我微笑着说。

“花还多得很呢,”他下了坡,向我走来,说,“我的花园里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,一种是父亲给我的,长得像野草一样茂密;我找这种花已经找了两天了,但怎么也找不到。这里的野外,也总是有花,有黄花、蓝花,还有红花,矢车菊开的小花可好看啦。我一种花也没有找到。”

我觉得他说的话有点儿怪,就转弯抹角地问:“您要花干什么?”

一种奇怪的微笑浮现在他抽搐的脸上。“您可不要把我的话泄露出去,”他说,同时把手指按在嘴唇上,“我答应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我说。

“哦,”他说,“别的东西她有的是,她很富有。”

“不过,她喜欢您送的鲜花。”我接下去说。

“哦,”他接着说,“她有很多宝石,还有一顶王冠。”
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假如联合省荷兰政府肯雇用我,”他说,“我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!是的,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的日子过得很好!现在我是完了。我现在啊……”

面对天空噙满泪水的眼神表明了一切。

“那么说,您的确有过幸福了?”我问。

“我希望,我还能那样幸福!”他说,“那个时候,我是那么舒适,那么快活,像水里的鱼一样自由自在!”

“海因里希!”一位沿路走来的老妇喊着,“海因里希!你藏在哪儿了?我们到处找你,回来吃饭吧!”

“那是您的儿子吗?”我边朝她走边问。

“是啊,我可怜的儿子!”她答道,“是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。”

“他成了这个样子,已经有多久了?”我问。

“他这样安静,”她说,“已经有半年了。感谢上帝,他总算好到了这个程度。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。当时,他是被关在疯人院里,身上还锁着铁链。现在他对谁都不会有什么伤害了,只是念念不忘什么国王和皇帝。他本来是一个很善良很文静的人,挣钱养活我,还写得一手好字,后来突然情绪低沉了,得了一场严重的热病,就疯了。现在,他就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。如果要我详细地讲给您听,先生……”

我打断了她的话头,问道:“他说有一段时间他很幸福很愉快,那是什么时候?”

“这个傻瓜!”她露出怜悯的表情,微笑着高声说,“他那是指他精神失常的那段时间,他动不动就夸耀一番。那时他被关在疯人院里,他的精神完全错乱了。”

我觉得这句话实在非同一般,就像晴天的一声霹雳;我把一枚银币塞到她手里,就匆匆地走了。

“那时你是幸福的!”我独自快步向城里走,失声喊道,“那时你像鱼在水里一样快活!”

天上的神呀!你安排的命运竟然是这样的:人只有在理智萌生之前,或是在失去理智之后,才是幸福的。可怜的人哪!我多么羡慕你的精神失常和折磨你的神经错乱啊!你充满着希望走出家门,在冬天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,因为没有找到而悲伤,而且不明白为什么找不到。而我,我则毫无希望全无目的地走出来,随后又像来时那样回到家里。你在臆想中,认为如果当初联合省荷兰用了你,你就将成为何等样的人。真是幸福的人啊!你可以把你缺乏幸福归因于尘世的障碍。那样你就感觉不到你的不幸全是因为你的心破碎了,你的头脑损伤了。人世上的任何国王都救不了你。

一个病人到远方的温泉去治病,洗温泉澡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,增加了他死亡的痛苦——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,谁就不得好死。一个人为了摆脱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痛苦,去朝拜圣墓——谁要是蔑视这个良心不安的人,以为自己比他高明,谁就死了也没人同情。这个朝圣者在未经开辟的道路上每迈出一步都会划破脚掌,但这每一步却都是他不安的灵魂的一滴缓解剂,每天走过一段路程,他内心的压力就减轻了一点儿——你们这些坐在软垫上卖弄词句的人,能说这是妄想吗?——妄想!噢,上帝!你看我在流泪呀!你创造的人本来就够可怜的了,你为什么又让他有一些兄弟,让他们去夺走他那一点点原本就匮乏的东西,夺走他对你这位普爱众生者的那一点点信任?我们相信能治病的草根,相信葡萄美酒,不就是信任你吗?因为正是你把我们一刻也不能缺少的治疗疾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,赋予我们周围的万物。天父!我没见过面的天父!天父!往日充满我整个心灵的天父,现在却转过脸去不再理我了!请把我召唤到你身边吧!不要再沉默不语了!我的焦渴的灵魂实在忍受不了你的沉默了。儿子意想不到地归来了,抱着父亲的脖子喊:“我回来了,父亲!”一个父亲能生气吗?“不要生气了!”儿子又说,“按照你的意愿,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一些,但我现在却中断了我的旅程。世界到处都一样:靠辛劳和工作获得报酬和欢乐。但这对我有什么意义?唯独在有你所在的地方,我才感到幸福;在你面前,无论受苦还是享福,我都愿意。”仁慈的天父呀,难道你会把他赶出家门吗?

十二月一日

威廉,昨天我在信中给你描述的那个人,那个幸福的不幸者,曾经是绿蒂父亲的文书。他对绿蒂暗怀恋情,小心地培育这感情,把它藏在心里,后来暴露了,便被解职了。就是这段暗恋使他发疯了。正像你现在所读到的枯燥的词句一样,当初阿尔贝特给我讲这段故事时也是同样的无动于衷,你就在我这些词句里体会体会这个故事是多么奇怪地打动我的心吧。

十二月四日

你瞧,我完了,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!今天,我坐在她身旁,我坐着,她弹钢琴,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,所有的曲子都是那样的情意缠绵!所有的曲子都这样!全都这样!你有什么感想?她的小妹坐在我膝头上打扮她的布娃娃。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。我低下头,看见了她的结婚戒指,我的泪珠便成串儿地流了出来——她突然弹起那支无比甜蜜的古曲,我的心也同样突然得到了安慰。我忆起了种种往事,忆起当初听到这支曲子的时光,忆起中间那些忧郁烦恼的日子,忆起那些破灭的希望,还忆起……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,我的心在这一切回忆的冲击下,都要被窒息了。

“看在上帝的分儿上,”我说,同时情绪激动地冲到她跟前,“看在上帝的分儿上,请您不要弹了!”

她停下来,呆呆地望着我。

“维特,”她面带微笑说,这微笑渗透我的灵魂,“维特,您的状态很不好啊,对您心爱的曲子您都厌烦了。您回去吧!我求您安静下来!”

我立刻抬腿离开了她。上帝呀,你看到了我的不幸,你快把它结束吧。

十二月六日

她的形象无时不在跟随着我!无论醒着还是睡梦里,这形象都充满我的整个心灵!我闭上眼睛时,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出现在凝聚着我的内视力的前额里。她就在那里!我简直没法儿向你表达。只要我闭上眼睛,她的黑眼睛就出现在这里,这对眼睛像大海,像深渊,横在我面前,停留在我心里,充满在我头脑里。

人,这个受赞美的半神,究竟是什么呀!他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偏偏缺乏力量吗?当他在欢乐中飞腾、在痛苦中沉落时,他不是同样受到阻拦而留在原处吗?当他渴望消失在丰富多彩的无限中时,他不是又被拉回冷淡麻木的意识中去了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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