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，大军压境（1 / 2）

在淮水和泗水之间，有一大片纵横数百里、布满废墟荒村、仿如鬼域的荒弃土地：南方汉人称之为“归墟”，北方胡人视之为“阿修罗界”。名称虽异，但肯定是当今之世最独一无二的地方：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，却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；充满危险，也是机会处处；可以是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，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。更为各方政权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场所，而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。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，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。没有任何一处地方，比归墟更可怕，同时又那么可爱。归墟是老天爷为有本领的人而设的，在那里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学和法规。

归墟奇异的存在，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客观的因素，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战士的鲜血和人民的苦难写成的。

自靖康之难，北方各族豪雄蜂起，战事延绵广披，生产无法进行，造成人为的饥荒；恶性循环下，使本已开发千年的中原，沦为白骨蔽野，千里无炊的局面。

五代之时，后周和南唐对峙，每有战事，多在淮泗间爆发，弄至该区域城垣崩毁，田园荒芜，人民流移四散，庐舍空而不居，百里湮绝无民。

到大宋赵氏统一天下，当地土民本该有安乐的日子可过，可惜“方腊之乱”、“靖康之难”接踵而来，明教与契丹、女真、党项、蒙古等胡族群起攻宋，这两起历史上的巨大风暴，再摧残得中原体无完肤。到徽钦宗二帝蒙尘，宋室被迫南渡，成为南北对峙之局，淮泗地区依然是受灾最重的战争凶地。淮水和泗水，成为南北政权不成文的疆界，归墟正是两方疆界内的“无民地带”。

归墟的微妙形势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。

对北方出身自游牧民族的胡人而言，照惯例于两族的接界处，必须留下一段距离的“阿修罗界”作为缓冲区，无事时胡汉双方均不得进入，行人止步，否则会视为挑畔闹事。于南方政权来说，亦视这片首当其冲的土地再不适合人民居住，只合用来实施“坚壁清野”的战略，以阻止胡马南下，使其于数百里内无从补给。

归墟正是在这样奇怪特殊的情况下，在南北诸势力的认同和默许下形成。

归墟在中原是最荒芜的地区，不过矛盾的是位于淮泗之间、归墟的核心处、颖水西岸的归墟集，偏是中原最兴旺的地方。它是唯一贯通南北的转运中心，两方贸易的桥梁，天下豪强势力争权夺利的场所，走私掮客和干非法勾当帮会各行其事的中心。只要能保得性命离开，不论是商贩、妓女、工匠，任何人均可赚取得数十倍于别地的钱财。这使它成为一个充满魔异般诱力的地方，是为有生存本领和运气的人天造地设的。

在这里，王法再不存在。进入这地区的被称为是荒人，既不属于南宋，也不属于北方诸胡族政权。

归墟集的前身的彭州，一个被战火摧残成为废墟的大城。归墟集因多年没有再经战争洗礼，其兴旺达至前所未有的颠峰，可惜一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又正在北方形成，大祸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。

蒙古大汗忽必烈立马泗水南岸一处高岗之上，目送先锋部队阵容鼎盛、旗帜飘扬地开前线，大举进攻仅余的最后一个敌手──南宋，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对方位于淮水南岸的战略重镇寿春。而他心中得意振奋之情，实是难以言表。

七年前，他运兵遣将破灭同族劲敌阿里不哥，把北方统一在他大元军铁蹄之下。蒙古、女真、契丹、党项、汉五大族尽向他俯首称臣，结束自宋朝“靖康之乱”、宋室南渡以来进百年诸族逐鹿于塞内塞外，群龙无首的纷乱局面，盖世功业震烁古今；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，更是前所未有。现在一切南征的条件已告成熟，南宋的徐、益二州和重镇襄阳已落人他手上，统一天下的丰硕果实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，谁还能与他争锋？

今趟倾师南犯，他以弟旭烈兀为帅，大将耶律楚材和完颜仝为副，出动步兵六十万，骑兵二十七万，此外尚有水师八万自巴蜀沿长江、汉水顺流东下，配合作战，实力足以把兵微将寡的南宋任何抵抗之师辗成碎粉。7k7k001.com

忽必烈今年四十五岁，拥有一副蒙古族人经得起塞外风寒的高大强健体魄，有用不完的精力。他生就一副紫膛脸，短髯如戟、连鬓接唇，配上高鼻深目，形相突出，坐在马背上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度。此时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线尽处，闪烁生辉，似已可预见南宋军望风披靡，在他以汉、蒙古、女真、契丹、党项为主组成的联合雄师的践踏下崩溃败亡。

众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后方簇拥着他的十多名将领，代表着北方诸族最杰出的领袖人物，是他一直奉行不悖“混一四海”政策下所产生、他忽必烈引以为傲的骄人成果，令到眼前盛举可以成为事实。在他之前，战争的失败者总难逃亡国灭族的凄惨下场，只有他善待战败的人，每灭一国，均授其君臣以官爵，并使统领旧部，推行王道之政。在他来说，这是统一天下必须的手腕。

其中声名最盛者，莫过位于他左方的头号大将，契丹族的耶律楚材。此人武功盖世，手中“血神”枪所向无敌，更是沙场上纵横不败的统帅。糜下契丹战士骁勇善战，为他忽必烈立下无数汗马功劳，威震塞内外。能收为己用是他忽必烈最大的福气，否则必是令他怵惧的可怕劲敌。

耶律楚材比忽必烈年轻十岁，身形雄伟如山，比他忽必烈还要高出小半个头，容颜俊伟，深黑的长发披散两肩，钢箍环额，双目深遂、神光内蕴、不可测度，腰板挺直，整个人自有一股威慑众生难以言述的逼人气势，活像冥府内的魔神来到人间。

忽必烈右边的女真族猛将完颜仝声名仅次于耶律楚材，虽是五短身裁，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，可是脖粗背厚，脸如铁铸，特大的豹子头，铜铃般的巨目闪闪有神，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铁双短矛，若有谁敢小觑他？其后果会令任何人难以接受。

其他诸将形相各异，均是慓悍强横之辈，经历得起战场上的大风大浪。

忽必烈收回目光，环视左右，唇角飘出一丝笑意，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：“人说师宪不出，将如苍生何？现在师宪已出，为赵禥主理军政，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变化出甚么花样来？”

隔了个耶律楚材的蒙古族大将阿里海牙哂道：“贾似道算甚么东西？我看不过是韩侂胄之流，自命风流名士，谈玄清议是没有人说得过他，对阵沙场则只堪作抹剑之用。”

师宪是南宋宰相贾似道的别字，被誉为江南第一名士，但自隐居南山后十六年来拒绝出仕，故有“师宪不出，将如苍生何”之语，可见南宋人对它的期待和仰慕。韩侂胄亦为南宋德高望重的名士，虽学富五车，却不懂军事，不自量力地继岳飞、蔡葵、孟珙等诸宋将后统帅北伐，惨败而回，不但有负名士之誉，还沦为天下笑柄。阿里海牙把贾似道和他视为一体，正代表北方胡将对贾似道一类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视。

诸将纷纷附和，意兴飞扬，唯只耶律楚材和完颜仝两人默然不语。

忽必烈察觉有异，皱眉不悦道：“两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？快给朕从实道来。”

完颜仝肃容禀上，道：“宋室虽弱，但据长江之险、江南之富，今我等倾师南下，势必迫得南人空前团结，故臣未敢轻敌。”

忽必烈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，傲然道：“南人一向养尊处优，耽于逸乐，武备不修；兼以南迁之士大夫与南方本土士大夫倾轧不休，即使在兵临城下之际来个空前大团结，亦为时已晚。至于所谓长江天险，以我们曾经横扫欧亚的蒙古铁骑，只要跺跺脚，就可以踏过长江。南方小儿，何足道哉？”

他们均以汉语交谈，此为当时最流行的通用语，非各族胡语可比，成为各胡族象征身份的官方用语。忽必烈蒙古且是诸胡中汉化最深的国家，忽必烈便一直以为自己比汉人更深得儒家“王道”之旨，颇以“四方略定，惟东南一隅，未沾王化”为憾，现在终于到了去掉遗憾的历史性时刻。